25.
    我去了孟襄的储安殿。
    孟襄看到我的来访很是意外。
    自从我发现是他救了我之后便有些无法面对他,近日也一直想方设法躲着他,其实说准确点,与其说是逃避他倒不如是逃避自己。
    无法面对自己救了他而间接导致礼国的生灵涂炭。
    他看着我走近,挑了挑眉,「稀客。」
    我微笑,「我这不是来雪中送炭,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吗?」
    「这倒不必,是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才对。」
    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指了指几案上的茶水,「请自便。」
    我一边倒茶,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那日你是被谁追杀,怎会躲在青梧寺后山中?」
    「礼国三皇子带兵围剿。」
    他只说简单几个字,我却知道当日并非如此轻松,那时两国交战已近白热化,溍水一战后淇国主将失踪,兵心涣散,后来两军再交战时都是礼国棋高一着,隐隐有压倒之势。想来我三哥哥本想擒了对方首将以便一举得胜,可谁知就在最后一战之时孟襄竟如天降般完好归来,引得淇国兵心激昂,孟襄更当场击杀我三哥,最后竟然一路破关斩将直指皇都,后来便是礼国倾覆,皇室全族以身殉国了。
    而之前儘管我身为公主,可我一直不认为我和礼国的灭亡有什么关係,毕竟我就只是一个不受宠又被丢到青梧寺的落魄皇女而已,哪能和国家大事扯上什么关係?
    可却是因为我一个无心之举,坏了三哥的好事,害死了他,害死了皇族的所有人,更害死了我礼国千千万万的无辜子民。
    原来,该被千夫所指、承担亡国罪孽的人,竟是我吗?
    我只得惨笑,「如果?我是说如果?那日我没有救你的话,你会如何?」
    他看向窗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会死,那时你三哥已在附近,而我的部下还没赶到。」
    我喃喃道:「那?那礼国?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亡了?」
    他没有说话。
    阳光暖烘烘的洒了进来,我却只觉满心冰冷。
    我又问:「我一直好奇,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毕竟婉妃杀子算是皇室丑闻,只对外宣传得了怪病静养,更不曾公布说我被送往青梧寺,是以除了几位辈份较高的道长外也没人知道我是公主。
    他默了默,「我偷听到了你和三皇子的对话。」
    三皇子是皇后嫡出,和婉妃向来不对付,见到我还是不免要羞辱一番的。
    我还正奇怪呢,又无人知道我在青梧寺,怎会在皇族全亡之后淇兵竟能找上寺庙来将我抓走,却没想到是自己引来了祸端也给淇国带来了灾难。
    我不禁讥嘲,「既然抓了我,又何必假惺惺的救我?」
    他倒是很平静,「抓你是义务,如是和亲成功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只是?」他的语气深藏恨意,「我没想到父王竟受佞臣煽动,一怒之下要把你杀了。」
    我倒是没有想到还有和亲这茬,不禁疑惑,「和亲?」
    「要是你嫁入我淇国皇室,礼国百姓自当乐见其成、便不会认为是我们在侵略他们,你王叔们自然也无法煽动民心,自立成王了。」
    我从未想过这件事,如今细细想来竟觉得无比荒谬。
    我不过就是个无人在乎又不受宠的帝姬而已,父王的子女那般多哪里轮得到我来左右国家大事呢?可先是我的无意之举害了礼国,而今天我的婚姻又可以停止战事,拯救万千黎明百姓于水火之中,第一次,我才心生出我真正是礼国公主之感。
    而我王叔们的起兵之举更阴错阳差的救了我的命。
    我突心生一感,世间事永远只会比戏曲话本更加荒诞离奇。
    现今这般便是如此。
    我忽又想起另一件让我耿耿于怀许久的事,「既然你不愿再起兵戈,为何在溍水一战胜了之后要屠尽我溍城百姓?」
    也是那一役给孟襄换来个「战神」的威名。
    他的神情很漠然,「无非兵家手段而已,以此鼓舞士气、威吓敌方。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我质问,「所以便让我溍城数千百姓皆成你刀下亡魂?那可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啊!孟襄,你又于心何忍?」
    他依旧无动于衷,「换了旁人来,为了胜利,皆会如此。」
    不,我不相信,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也不愿滥杀无辜,一定!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他再无言以告,随即转身离开储安殿。
    26.
    孟襄的话点醒了我,我又开始思考起和温顗初相识的点点滴滴。
    最初承安殿惊鸿一瞥,又到雪山中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现在我才忽然明白为何他会邀我回宫了,可笑当时我还春心荡漾,说白了也只不过是他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死便是最好的筹码。
    只是乡城的锦书互传、洛阳的试探算计、再到淇宫的相伴相护让我误以为他有那么一点真心而已。
    皇家本无情,是我过于天真了。
    我望着如水洗过一般澄澈的蓝天,如雪一般净洁的云朵一簇簇飘过,是啊,天下如此之大,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看过,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去做呢!我岂能拘于这区区淇宫之内,溺于这小情小爱之中呢?
    既已想开,他是算计又如何?是虚情假意又如何?他这段时间对我的好无需置疑,他给我的帮助、陪伴都是真实的,既然如此他最初之心早就不重要了,我又岂能因为那一点不好而一桿子否认他的所有好呢?
    至少,我是真的感谢他,也是真的?喜欢他。
    笑意染上我的嘴角,认清了自己的心我只觉得我的天空豁然开朗,而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去做,该离开了。
    我这人向来极有行动力,一决定要离开便马上回了房内收拾行李。
    皓錚听闻此讯便来找我,「公主,怎么突然说要离开了?」
    我一边收东西一边道:「本就该走了,是我一直拖到现在,皓錚,你的伤现在也无碍了,你可以和我走,也可以留在这。」
    皓錚以为我要把他丢了,急急道:「公主你此话何讲?属下自然是跟着公主的。」
    我看着他,语气认真,「礼本就亡了,又何来公主?而且沚裙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有六儿。你本就不需时时刻刻保护我,所以你想去哪你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
    皓錚的脸上有困惑、有迷茫,我见此只是微微一笑,「皓錚,你才是你自己的主人,人生是你自己的,你可以自己决定,而且决定了便要为他负责。」
    收完了东西,我躺在床上想着自我离开青梧寺后的点点滴滴,礼国灭了,父王杀光了皇族,被抓来淇国,结识皓錚,又进浣衣局,中毒失明,回去路上遭遇雪崩,和温顗一起在雪地求生,进了医署,认识师傅,学习医术,为了皓錚又回来淇宫,认识鄀蓁,喜欢上温顗。
    可我再喜欢他我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毕竟我生来就不属于皇宫。
    仅仅只是数月里发生的事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礼宫和青梧寺的岁月对我来说好像上辈子一样那么遥远,可是有些事终究还是不能忘,有些责任还是要承担的。
    我亲手做了许多糕点送给尚食宫的小宫女们权当饯别,又拣了几份给鄀蓁送去,毕竟我不能随意出宫,只能遣人替我送去丞相府。
    鄀蓁看到我送去的糕点立刻火急火燎的跑来找我。
    「小六儿,你真的要走啦?」
    「是啊,皓錚已无碍,我也该回去找师傅了。」
    「那温顗?你和温顗讲了吗?」
    「还未,不过他应该已经听到风声了,我等会儿再亲自去和他说就好。」
    她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和温顗?你们?你们如今怎么样了?」
    我笑的坦然,「没怎么样啊,怎么?」
    「小六儿,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在装傻啊?我和温顗相识多年,我就从未见过他带女子回宫,更别说还让你随意出入尚食宫,藏书阁的典籍也任你翻看,还亲自教你针灸术了。」
    心头有一块又急急跳了起来。
    她又问:「他的心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
    明白了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我总归该离开的,而他也该娶鄀蓁为妻。
    鄀蓁见我只是沉默,只叹道:「罢了,我言尽与此。」她拿出一个荷包,上面绣满了艳丽的杜鹃花,「你的绣功那么差,送你唄,给你当个范本让你朝我的绣工水准努力努力。」
    她一如往常的挖苦我,我这次却没有回嘴,只是笑着。
    毕竟此次一别下次再见鄀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一直踌躇,最后还是去找了温顗。
    他最近好像变得很忙,好几个夜里承安殿都灯火通明,我去的时候他也正挑灯处理公务。
    我送上自己做的桂圆红枣茶和桂花糕,他还不忘打趣我,「天上掉馅饼了?公主殿下怎么起了兴致来服侍我?」
    我吐了吐舌头,「给你送饯别礼唄,皓錚已痊癒,我也该回去找师傅了。」
    他沉默了一下,「真要走了?」
    我点头。
    他神情复杂,似哀伤,似落寞,又好像松了一口气,「如此?也好?打算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啟程。」
    他点头看着奏章,不知在想什么。
    我只得道:「你忙吧,我走了。」
    他没有留我。
    我又想起了刚刚鄀蓁说的话,罢了罢了,就算有真心又如何,我们或许生来就该错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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