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曦打开大门,第一眼就注意到庭院里的植物不一样了。
    「换植物了啊?」徐慕曦抱着背包,问身后把大门关上的爸爸。
    「我把罗汉竹移到屋里了。」爸爸神气地站到一丛绿叶前,「这是球根海棠,种一段时间了,老是不开花,不知道在等什么。」
    徐慕曦低头摸摸土壤,小声说:「水好像浇太多了。」
    「你不懂,这种花喜欢湿润一点的土。」爸爸环起手,挺白的衬衫被拉出矛盾皱痕,像一张张扭曲的脸从白色石膏像上浮出来。
    「可是好像太湿了,这样根会烂掉??」徐慕曦咬着唇道:「奶奶以前种过这种花,我明天可以帮爸爸看看浇水量。」
    「好吧,就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爸爸不以为然地笑了几声,「那你知道它什么时候开花吗?」
    「不清楚耶。」徐慕曦斟酌用词后轻声说:「天气冷一点之后就会开了吧!」
    「还要等啊?怎么不早点开呢??」爸爸大步绕过她,朝内门走去,「不开花的话养着有什么用?」
    晚餐依旧是妈妈掌厨,慕曦打下手。
    客厅里播着的古典乐被油烟机的声音微微盖过,爸爸事不关己地嫌里头吵,吼着要两个女人把厨房门关上。「你怎么没关门?看,吵到爸爸了吧!」妈妈不满,手上握稳洋葱,算准中心俐落下刀。
    徐慕曦无法辩驳,放下手上工作去关厨房门。走到门口,她的视线越过餐桌,看见爸爸瘫在米白色沙发上,摘下眼镜读cd盒上的小字。他眼睛四周长出了冬天枝椏般的皱纹,发间缀饰星星雪白,却从没有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就像娱乐媒体上出现的报导那样,男人老了也不掉价,只会掉进瓮底愈陈愈香。如果能拍到女明星眼睛旁边一条浅浅的皱纹,没人会拍长出白发的男明星。一个长得像四十岁的四十岁女人要受到的嘲笑,永远比长得像五十岁的四十岁男人多。
    米白色沙发,她记得是爸爸看中的,cd盒被搁在茶几的烟灰上,柜子摆着发亮的黑胶唱片机和散乱的黑胶唱片。家事由妈妈和慕曦承包,要製造多少家事由爸爸决定。如果家中房间也有地位之分,厨房的地位大概只比厕所高一个冰箱的距离。
    晚饭的餐桌和往常一样被爸爸高谈阔论的声音填满。妈妈偶尔应和几声,穿插自己流向相同的意见,整顿饭都没有水花。
    杯盘碰撞,不要吃出嘖嘖声,食物吞下去再说话,妈妈只对她讲。徐慕曦吃了三分鐘,觉得肚子已经被填饱了。妈妈有一套理论,女孩子细嚼慢嚥的话,不用吃多久肚子就会有饱足感,这样可以维持身材苗条。以前和妈妈去买菜,看到路上的胖女孩,妈妈会低声对慕曦说:「你看,在学校一定没有男生喜欢她。」然而妈妈却可以对亲戚带来的胖男孩说:「好可爱,一定很有福气。」徐慕曦一直以为她们活着就是为了讨男生欢心,没有人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大龄剩女之于黄金单身汉。
    她忽然想起在纪程亦房间的地板上,和三个男生席地而坐的场景。顾扬轩抱来一叠漫画,边吃披萨边哈哈大笑,温念城每吃完一片就会用纸巾擦手,纪程亦吃饱了会靠在床上,懒洋洋地看慢条斯理咀嚼的她。
    「慕曦,和室友处得还好吗?」妈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徐慕曦回过神,擦去脑海中纪程亦的脸,赶紧点头。
    「那就好。卢阿姨的女儿不是也考进你们学校了吗?她女儿说她们校区的宿舍浴室很脏,能用的没几间,你们宿舍是不是也这样?」妈妈用餐巾遮着嘴巴,「如果不喜欢宿舍就跟妈妈说,我帮你在学校附近找单人套房。」
    徐慕曦把筷子伸向讨厌的秋葵,夹了好几次,都故意让秋葵从筷子上滑落,像现在有意识地在回避着什么。第一次希望妈妈不要那么积极,不如什么都别提,这样至少被「洁身自爱」荼毒至深的她罪恶感会小一点。
    所以你找到新住处之后就会搬走吧。麦晓南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经济能力搬到别的房子。可是现在有搬走的机会了。
    如果你暂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可以先过来住几天,或是几个月。纪程亦这么说的时候,她万般不情愿地搬进去。喔,但房租还是要交——纪程亦当时还补了这么一句。徐慕曦忍不住笑了。
    「慕曦?」
    徐慕曦筷子上的秋葵再度滑落,她乾脆收了筷,一併收起摇摆不定的道德罪恶,在餐桌上逆着流向溅起第一道水花。「没关係,我们宿舍很舒服。」
    隔着一个桌角,妈妈紧张的眼神逐渐柔和。
    「慕曦真的好乖,懂得吃苦耐劳。」妈妈称讚她的语气,和称讚八点档里忍气吞声为家庭奉献的女主角一样。
    吃饱饭,徐慕曦一个人在厨房洗碗收拾。擦餐桌时爸爸有些不耐地唤她,「慕曦,别慢吞吞的,要打电话给哥哥了。」
    爸爸的声音不大,但很洪亮。徐慕曦连忙洗好抹布,跑到爸爸和妈妈身边挺胸坐好。
    视讯接通后,哥哥先向爸妈打了招呼,才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徐慕曦身上。他递来的眼神淡淡的,只有徐慕曦看得懂。而他说:「好久不见了,慕曦。」那样男性独有的低沉声音,让徐慕曦想起纪程亦早晨时的浓浓鼻音。
    「慕光很久没见到妹妹了吧?」爸爸道:「你们兄妹偶尔也可以联系一下啊,都是一家人。」
    他口中的一家人里,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妈妈在爸爸肩旁,倾身问哥哥学校的状况如何、德文现在和英文一样好了吗、教授最近有没有称讚他。期盼用问候包装起来。
    他们是用英文交谈的,和电视的声道切换一样自然。
    徐慕曦在奶奶家撕日历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到国外住了好几年。即便家境阔绰,他们还是只能选择带一个孩子出国。比起全家都过不上好日子,不如放弃一个,让馀下三个人过得舒服些。何况当时的小慕曦还要人照顾,带出国要花钱请保姆。
    反正慕曦还小,是带去游乐园玩也会忘记,长大后还要吵着自己一次也没去过的年纪,对这种事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大家都心怀侥倖的漫长岁月,徐慕曦用三个空泛的称谓,换来一段巨大的隔阂。
    从奶奶家搬回这幢别墅时,徐慕曦看着随处可见的琴谱和乐器,觉得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巨大怪异又瑰丽的异世界。大家说这里是她的家。
    那不像进一所新学校,也不像被迫搬去和纪程亦住。因为那是家,是被无数普世价值堆砌成的所谓避风港,所以她必须喜欢,必须让自己融入,毕竟要有船才算避风港,没有船会讨厌避风港。
    但侥倖的他们都太小看时间了。当连简单交谈哥哥和爸妈都用英文进行,徐慕曦只能在旁边尷尬地吞口水时,她在家里第一次找到的感受是恐惧与孤单。那已经不是隔阂了,是宇宙里的虫洞。
    她委屈得好生气,却又不知道要对谁发脾气,毕竟大家都是为她好,家人也不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爸爸妈妈耳提面命,要她学好英文,好像这个让她慌乱的窘境是她的错,是她造成的。好吧,她只好对自己生气了,这样最安全,不会伤到任何人。
    电话里,家人们用英语聊得欢天喜地,徐慕曦在旁边陪笑,他们笑的时候她也跟着笑,总不会错。哥哥和爸妈交代完近况,便说自己待会有课,要先去准备了。
    掛掉电话后,爸爸和妈妈一个去洗澡,一个去切水果。徐慕曦走上自己在二楼的房间,把落地窗前的窗帘拉上,不把光分给黑夜。
    手机响了。
    徐慕曦看也不看就接起来,揶揄道:「不是要准备上课吗,怎么有空打给我?」
    「别开我玩笑,我的课表你会不清楚?晓南三天两头就得问一次呢。」徐慕光那头传来开冰箱的声音,「听说你跟那位男室友处得不错?」
    「又是麦南跟你说的对不对?」徐慕曦坐到躺椅上,缩起脚嘀咕:「她也是昨天才见到那个男生而已,话都没说几句,就知道我们处得不错了?」
    徐慕光朗声大笑。「我们一致希望你找到更好的新男友,气死简燁那人渣??」说到这里,徐慕光猛地噤声,「你关门了吧?没开扩音吧?」
    徐慕曦憋住笑,「嗯,放心。」
    「那就好。」电话里传来喀的脆响,大概是徐慕光在喝啤酒,「总之,晓南说那小子感觉还不错,所以我也对他加了点印象分。」
    「你就不怕麦南红杏出墙啊?她那张脸已经骗倒我们学校一半男生了。」
    「她骗得那么成功是我的荣幸。」徐慕光吞下几口啤酒后笑道:「再说,她要出墙,也要看墙外有没有人接得住她。」他顿了顿,又轻松地道:「至少在我这道墙内,她很安全。」
    徐慕曦在电话这头听着,目光不禁停在墙角孤零零的白色背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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