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正午,边境峰城的城镇上渐渐摆脱战乱的萧条恢復生机,酒楼、妓馆、当铺、茶楼重新开张,生意说不上兴隆却已有几分战前的烟火气,行走在峰城的街道里,不会意识到其实不过在几里外,虹国与云国的两军正在对垒。
    峰城里今日生意最好的,莫过于天蕴楼,其菜色最鲜、酒水最烈、价格最公道,而此刻一名男子独坐于角落,桌上放着一把看似名贵的剑,一手把玩着花样别緻的簫,而一手却拿着一只红葫芦喝酒,姿态瀟洒随兴。
    事实上男子也确实瀟洒随兴,下一瞬间,他兴致一来便放下手中的葫芦,忽地在欢闹的酒楼里吹奏起簫。
    簫声一起,喧闹的酒楼渐渐安静下来,只因在场之人从未听过如此卓绝的簫音,即便不懂音韵者亦忍不住凝神倾听,簫声低沉清越,曲境悠然洒脱,令人涌起一股天下无事可牵绊自己的错觉。
    簫音自天蕴楼起,飘散到街道上,令行者驻足,令闻者禁不住想一探究竟奏曲者究竟为何人。
    两名刚入峰城的女子原本仅是路过,可当簫音入耳时,其中一名戴着黑色斗篷遮住容貌的女子霍地停步,令同伴跟着驻足。
    「怎么?」站在穿着黑色斗篷前方的女子疑惑问,手警戒地握住系于腰上的剑,皱眉感受四周看似风平浪静的气息。
    「这簫声……我好像似曾相识。」女子低头轻声解释,令同伴青筋微跳,被狠狠瞪一眼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簫声?」
    黑衣女子不答,随后忽然坚定走向天蕴楼,另一名女子连忙伸手抓住她,急道:「你做什么!」
    「难道你想光天白日之下过去?我们先找个酒楼坐一坐,等天色黑了再做打算。」黑衣女子淡漠地开口,话里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决,腰系长剑的女子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顺从地放开手,嘴里嘟噥:「那好吧。」
    两人达成共识向酒楼走去,进了天蕴楼,一名看起来十分宽厚的老人立即迎上前,似是不愿打扰到簫声而轻声道:「两位姑娘这边请。」
    「吹簫的人是天蕴楼请来的乐师?」簫音仍在,两人被引领坐下,位置恰好能看见正在吹簫的男子背影,戴着黑色斗篷的神祕黑衣女子看着吹簫者的方向问。
    老人带着一丝不经意外露的骄傲笑着回应:「非也,是我家公子兴致来了才奏上一曲,两位姑娘是外地人吧?」
    「是,路过此地被簫声吸引而来。」黑衣女子淡淡回应,老人见怪不怪的扬起嘴角:「姑娘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峰城里的人都唤我一声赵叔,二位姑娘在峰城期间定要天天来我们天蕴楼,保证这峰城找不到比天蕴楼更好吃的菜、更香的酒!」
    「一定。」黑衣女子微微一笑,虽看不清面容,可赵叔却从寥寥几语中感觉到此名姑娘大约是娇养着长大的深闺女子,气质不像一般四处漂泊的江湖女子,反倒是其身旁的同伴,无论气质、长相,或是其腰上的剑都透露着长年浸润在江湖的气息。
    「来一坛酒,三道你们楼最好的菜。」看不惯赵叔自吹自擂和黑衣女子的客套,另一名姑娘不耐地开口,逐客之意溢于言表,赵叔十分懂眼色地笑,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好,马上给姑娘送来!」
    「真搞不懂你,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来听萧?」
    「……」黑衣女子沉默着,忽地簫声停歇,她不由自主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背影,眼见吹簫之人站起,围观人群涌起一阵掌声,男子侧过身环视周围,轻轻一笑,随意用江湖礼一揖,将簫重新系回腰上,随后一手拾起桌上的剑,一手随意叼着葫芦便迈步朝天蕴楼二楼走去,见状,黑衣女子眼瞳因震惊霍地一缩,她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叫道:「等等!」
    中年男子好奇望去,只见唤住自己的是一名全身裹在黑衣之下、看不清真容的女子,此刻,她的同伴脸色比锅底还黑沉狠狠瞪着黑衣女子,似乎要吞了她,却并无杀意,中年男子觉得有趣打量半晌才微微扬眉问:「姑娘叫我?」
    「我……」话音未落,黑衣女子忽地不由分说向后倒去,同行的女子大惊连忙扶住她,并拨开遮住容貌的黑蓬,只见一名清丽无双的女子脸色惨白,鬓发已湿,满脸都佈满冷汗,竟已昏眩过去。
    在看见女子真容的那一刻,中年男子难得有一瞬的怔愣,一幕幕回忆划过脑海,即便容顏音岁月而有些许变化,但仍依稀可见当年少女娇憨懵懂的模样。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中年男子走上前,黑衣女子的同伴警戒地瞪着自己,他轻声解释一句:「我会医术。」对方才暂且作罢,但神情仍是蓄势待发的警惕。
    把上女子的脉,中年男子先是微微蹙眉,而后露出瞭然的笑容,感觉到身后赵叔听见动静而走近的动静,他转身吩咐一句:「赵叔,我带小姑娘上楼休息,替我去备几样药材……」
    黑衣女子的同伴听见样貌不凡的中年男子说了几味从未听过的药材,而接着就要来抱人,连忙先一步揹起怀中的人,隐含猜疑的目光瞪着对方:「你想做什么?」
    闻言中年男子轻声一笑,十分开怀的模样,说出令身后的赵叔和女子都一惊的话语:「当然是救我的小徒弟。」
    *
    沿着风铃城洛家后门直直走去,穿过一片竹林,便会看见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远山绿意尽映照于湖面之上,与蓝天相互辉映,那是记忆里最令人安心的一处角落。
    春日微风阵阵,池畔边的一株长青树下,两道模糊的身影一人舞剑、一人吹簫,「我」倚在树旁抱着一本书在一旁看着,嘴角掛着笑意。
    忽地,剑舞随簫音一同静止,两道身影一同望向「我」,其中一人蕴藏温柔地轻唤一声:「霜儿!」
    *
    天蕴楼二楼房间里,中年男子坐在桌子前,不顾一旁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女子而自顾自安然喝着红葫芦中的酒。
    忽地,床上昏迷的人似乎被梦魘所扰而惊坐起,房内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她,只见女子迷茫地环视周遭,迟疑道:「妍希?这里是…….?」
    「天蕴楼。」中年男子代替被称为「妍希」的女子作答,话锋一转语带试探:「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任妍希。」任妍希随意回应并走向床边,没好气地坐在床畔问:「你没事吧?」
    「没事。」女子轻轻摇头,随后打量起眼前的中年男子,心里无比紧张却故作镇定地开口:「你说过,若我想起你,你就答应我三件事……」
    其实即便中年男子就在眼前,于女子而言却是毫无印象的陌生脸庞,但看见几次闪现的记忆中那明显的红色葫芦、华贵的簫和剑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她不相信是偶然。
    「你怎么还记得?记得多少?」中年男子闻言微微挑眉,却心情很好地笑了。
    「洛霜!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两人的机锋置人于云里雾里,任妍希完全摸不着头绪,十分烦躁打断,女子-洛霜抱歉一笑,安抚地握住任妍希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若让洛縈、洛光或洛雪来看,定会震惊得无法言语,只因床上坐着的正是以为已然逝去的洛霜!
    「所以,你是谁?」洛霜望向中年男子扬起嘴角,好整以暇等待对方的回答,而他微微一楞,发觉自己竟被套话而开怀大笑,满意頷首:「恩……很好,比当年聪明多了。我是楚沐,无家无室,四处云游的郎中、剑客、乐师。」
    「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郎中又是剑客又是乐师的……」任妍希忍不住吐槽,但看向中年男子身上的一簫一剑和方才救治洛霜展现的医术,心中却是信了几分眼前之人有真实才学。
    「那个少年……他是谁?又在哪里?」洛霜又问,心莫名揪紧而悬在半空,楚沐收敛笑意,摇摇头劝道:「既已忘却,又何须想起?无论他是谁,都是和你无关之人。」
    洛霜心中有些失落,随即又释然-也罢,如今最重要的是去找周天恩!
    「比起其他,我更想问你怎么从风铃城跑来这里?」楚沐十分好奇打量洛霜和同行的任妍希,后者小小年纪武功不凡,就是脾气稚嫩了些,失之锋芒毕露,但他记得洛霜只是一商户之女,怎会认识江湖女子?
    「我是来找人的。」
    「谁?」楚沐问完便笑了,调侃道:「莫非是来找男人的?」
    洛霜面色镇定,轻轻頷首解释:「他怕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我想快点见到他,让他心安。」
    「多年未见,小徒弟也有小情郎了,师傅甚是欣慰。」楚沐慈爱地笑起来,洛霜愣住反问:「师傅?」
    洛霜的疑惑令楚沐无言半晌,感叹道:「你到底记得什么?连我是你师傅都没想起来却能认出我?还能记得我临别时随口给的承诺……也是奇事。」
    「只是有些记忆片段,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洛霜微微扬起嘴角,为自己一开始故弄玄虚地套话得到肯定答案而得意,楚沐无奈笑了笑解释:「当年因缘际会,你曾跟着我学了一年医术,至少该称我一声『师傅』。」
    闻言全无印象的洛霜瞪大眼,可隐隐约约觉得对方所言非需,一些不得其解的事情都有了解释,比如她为何无师自通懂得把脉、突然对医书有兴趣等,但还是没忍住问:「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一点江湖伎俩而已,不值一提,是让人忘掉特定某些人、某些事的技巧,古籍纪载为催眠,小洛霜若想学,为师以后可以教你。」楚沐神情随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解释,她受教地頷首并喃喃在心中重复一次「催眠……」。
    这世上竟有能操控人记忆的方法,虽然前所未闻,但洛霜对眼前之人有一股莫名的信任,或许是来自他随意瀟洒的姿态,或许来自似曾相似的感觉,她没有花太多时间便相信了对方说的话。
    「师傅答应过要帮我三件事,此事可还做数?」洛霜十分乾脆唤出的「师傅」二字令楚沐的眉眼和心情都随之飞扬起来,想不到前阵子才感叹后继无人,几月后小徒弟便降临眼前,实在是顺心如意极了,毕竟是多年来天资能入楚沐眼的唯一一位小徒弟,所以楚沐十分开怀地问:「当然。小徒弟有什么心愿?」
    「妍希,你先出去吧。」洛霜顿了顿,望向一旁站着的任妍希示意,后者不赞同地回望,冷哼道:「凭什么要我出去?」
    「你不是想要留在峰城吗?想要我帮你,你就出去。」洛霜眉眼漠然,语气坚定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决,任妍希面色铁青、怒火直升,心中把洛霜骂了千百遍,却也只能脸色臭极地乖乖转身离去。
    可走出房门后,任妍希的怒火瞬间转嫁到脑海中一名男子的身上-要不是萧言不让斩允把自己留在峰城,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要听洛霜话的地步!你不让我来,我偏要来!
    房内,楚沐和洛霜目送任妍希气急败坏地出门后,两人对望一眼,十分有默契地相识一笑。
    「这姑娘心性不错,就是脾气差了些,所幸你有法子治她。」楚沐洒然道,洛霜同意地頷首:「从虹都到这里,幸好有她一路护着我。」
    「虹都?你不是风铃城人吗?嫁到虹都去了?」楚沐不掩好奇望着洛霜,犹记当年风铃城山明水秀,湖景山景都是一绝,怎么小姑娘会远嫁到虹都?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夫君叫周天恩,就是如今驻扎峰城的虹国太子殿下……」提到心上人,洛霜的眉眼不自觉染上一股温柔,而原本一直镇定笑着的楚沐忽地面色一变打断她:「你说什么?你嫁给谁?」
    洛霜不觉有何不妥,贴心地解释:「我知道难以置信,但是这是真的。我今夜会请妍希带我入营去见他。」
    楚沐神色莫测地望着洛霜良久,眼神怔愣,似乎隔着洛霜正望着其他人,几瞬之后才意味深长道:「真没想到我的小徒弟竟会成了太子妃,世事当真不可预料……」
    「说来话长。」回想过去种种,洛霜不禁微微一笑,而楚沐已然收敛所有的情绪用一双看透世事的睿智眼神望向小徒弟:「既然是太子妃,又为何现身峰城?」
    「我误信他人而遭陷害,宫中已废我太子妃位并赐死,但母后她……救了我,送我出宫。我的性命无足轻重,可母后说了-此局明面上在我,实则意在身在边境的周天恩,若他知我身死……」洛霜顿住,夏凊临行前的嘱咐自己倒背如流,可却说不出下一句-「怕是会方寸大乱给敌军可趁之机」。
    洛霜不自信地想-纵使自己的死讯传到边境,周天恩难过归难过,但会难过到何种程度?
    他有万般谋算,懂得步步为营,洛霜相信无论遇见何事都能维持冷静,也包含听见自己的死讯,所以她顿住,没有自信说出后面的话,楚沐却没心思聆听未尽之语,只目光深邃凝望着洛霜,声音低哑开口:「是……夏皇后救了你。」
    「是。」封后之日,皇令昭告天下夏凊为后,洛霜并不意外楚沐知道皇后的姓,轻轻頷首。
    「原来如此,那么……你是想要我帮你进军营见周天恩?」
    「不,妍希会带我去,我想求你帮忙的是……」
    待洛霜说完自己的请求,令楚沐讶异扬眉,他深深看着眼前清丽的少女,确认道:「你确定?」
    「确定。」洛霜双目坚定回望,没有一丝迟疑,楚沐拿起桌上的茶杯,替自己和小徒弟各斟一杯酒,轻笑一声,竟令人產生几分说不清的寂寥。
    楚沐站起身拿着酒杯走向床边,一杯递给洛霜,一杯一饮而尽,承诺道:「如你所愿,不要后悔。」
    洛霜轻笑,接过酒,仰头喝下信誓旦旦回应:「不后悔。」
    少女的笑容既决绝也坚定,如同做出选择的每一位年轻人,都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楚沐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小徒弟不要同我一样,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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