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号嫌疑人,总体来说还比较正常。”赵局长说,“这个人29岁,未婚,也没谈女朋友,性格内向,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网络游戏。他原来是龙番工程学院的学生,后来因为作弊,被学校开除。明明可以做一个设计师,最后却成了一名基层工人。经过外围调查,这个人平时与人为善,邻居都挺喜欢他。”
    “那他为什么是嫌疑人?”林涛问。
    “之所以把他列为嫌疑人,是因为四起案件的案发当天,都恰逢他休息,所以不能排除他的作案时间。”赵局长说。
    我盯着屏幕,屏幕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来来回回地走。
    “下面,就是三号嫌疑人。”赵局长说。
    “不用看了!就是他干的!”我阴沉地说道。
    我手心攥得全是汗,牙齿咬得都快碎了。我的心中有一团火,此时此刻像是要穿透眼前的屏幕,将那里面的恶魔活活烧死。
    “为啥那么肯定?别武断啊!办案不是儿戏。”林涛说,“铁路维修工人就那么小一个圈子,抓错一个,就可能会导致真凶逃跑啊。”
    “就是他干的!”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说说你的理由啊老秦。”林涛说,“之前,你也是这么武断地说老八肯定不是凶手,究竟有什么依据啊?”
    “步伐。”我说。
    “步伐?”赵局长插话说,“利用步伐来进行个体识别,国际上都还没有认可吧?我们是不是该保险一些?”
    “没有得到认可,并不代表不科学。”我说,“比如说测谎技术,也没有得到法庭科学的认可,但是实践运用却是对的多、错的少。”
    “我看这个人的步伐很正常啊。”林涛说,“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啊。”
    “步伐这个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不知道怎么去叙述自己的判断,“但是我相信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我说不出依据,却固执己见,这让整个会场陷入了沉寂。专案组的侦查员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静静地等着赵局长发号施令。
    “这样,目标是二号犯罪嫌疑人景呈样,外围调查加大密度。”赵局长说,“另外派出一组人,想方设法秘密获取他的dna样本。”
    “不用外围调查了,我参加调查组,即刻秘取他的dna样本。”我感觉自己的胸口膨胀了,几乎无法再等待一天、两天。
    赵局长略加思忖,拍板同意了我的意见。
    在确定景呈祥离开家以后,我和几个同事悄悄摸上了楼。
    一个同事花了五分钟的时间,用技术开锁的办法打开了景呈祥家的大门。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单间公寓,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公寓里的物件摆放得有条不紊。唯一值得让我们注意的,就是那条和老八一模一样的工具袋,整齐地铺放在一个五斗橱上,像被供奉的一尊佛像似的。
    工具袋里,也有一把检修锤,被擦得锃亮。显然,想从这上面提取受害人的dna或者血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们戴上手套,林涛端起相机四处拍照。
    市局的韩法医径直去了卫生间,用滤纸在牙刷和毛巾上摩擦,以获取残留在这些物品上的上皮脱落细胞。
    而我则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四处观察。最终,我停在一个红木衣柜前,猛然拉开了柜门。
    柜子里整齐地挂着一些衣服,但唯一能吸引我的目光的,是一件灰色的呢子风衣。我痴痴地盯着那件风衣,强忍着没有去撕烂它。
    林涛注意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往衣柜里看。
    “灰色风衣!”林涛压低了声音惊呼道,“和监控里的一样!他果然就是凶手!”
    “确定不是撞衫吗?”韩法医低声说道,“可是为什么凶手每次行凶,都要穿一样的衣服呢?”
    “强迫症。”我回过神来,关上了柜门,指着公寓里整齐摆放的诸多物件,说,“你们看,连书籍都要整齐地放成一条线,鼠标要放在鼠标垫子上面的鼠标图案中央,毛巾挂得没有丝毫缝隙,这人有典型的强迫症。所以,他每次出去作案,都要穿这件灰色风衣。”
    “那就是说,他今天出门不是为了作案。”林涛舒了一口气说。
    韩法医听我这么一说,赶紧走到毛巾架旁,检查自己的动作有没有弄乱那几条挂得严丝合缝的毛巾。
    “就是他干的。”我捏着拳头说。
    “我这就请示部署抓人。”侦查员说,“dna也会抓紧时间去做。”
    dna实验室早已准备就绪,我们的检材一到位,马上开始了检验工作。而另一边的侦查组,则派了重兵对景呈祥进行盯防,防止他逃脱我们的监视网。
    四个小时的检测时间,简直就是“度秒如年”。赵局长、我、林涛和几个侦查员守在dna实验室的门口,焦急难耐。即便是夜幕降临,即便是饥肠辘辘,也没有人愿意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放弃第一时间知道结果的机会。
    终于,dna室的检测人员推门走了出来。所有人蜂拥而上,看着她的脸色。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和古文昌被杀案中,遮挡摄像头的那条毛巾上的dna一致?”赵局长不放心,追问了一遍。
    她仍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这么久以来,压在我们这些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被搬掉了。
    吃一顿牛肉面的工夫,我们重新回到专案组,景呈样已经被抓来了。
    我和林涛旁听了审讯,可是这个景呈样除了开口要水喝,居然没有再说过其他的话。
    无论审讯人员怎么绞尽脑汁、威逼利诱,直到深夜,都没能让他说出其他的话。
    赵局长走到我们的旁边,拍了拍我和林涛的肩膀,说:“证据确凿,谅他也没本事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相信明天早晨你们就可以听到另一个犯罪分子被抓获的好消息。
    赵局长的语气里充满了豪情壮志。
    我点点头,说:“赵局长昨晚就没休息了,也要早点儿休息。我们明天早上等着好消息!”
    这一觉睡得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踏实,我满心激动、满心期待,脑海里幻想着另一名凶手也被抓获的情形,幻想着两名凶手伏法的情形,幻想着宝嫂苏醒,和大宝重续婚礼的情形。不足三小时的睡眠,被各种美梦充斥着。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天一早传来的,不仅不是好消息,而且是大大的坏消息。
    景呈祥在被拘留12个小时后,疑罪从无,被释放了!
    第十一案 沉睡的新娘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埃姆朗·萨罗希
    1
    这是一个根本想不到又无法理解的结局。我抄起电话找韩亮,可是这小子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又去泡吧,早晨没醒,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我只有约上林涛,打了出租车怒气冲冲地冲到龙番市公安局专案组。
    专案组里少了三分之一的人,而剩下的三分之二无一不是垂头丧气、长吁短叹。我见此情形,直接去了赵其国局长的办公室。
    赵局长正在接电话,见我们进门,立即停住了讲话,一边招手让我们坐下,一边简单敷衍几句挂断了电话。
    “别急,别急。”赵局长见我们面带怒容,显然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他起身给我们泡茶,又递过两支烟,笑嘻嘻地说。
    “赵局长,我很不能理解你们的决定。”我说。
    赵局长明知故问:“怎么了这是?兴师问罪来啦?”
    “景呈祥无疑就是a系列案件的主凶,为何要放了他?放虎归山留后患,你不怕他再去作案吗?”
    “可是,我们是行使公权力的,又不能滥用私刑,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除了放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赵局长搬出了大道理。
    “怎么就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了?为什么我觉得证据确凿?”我毫不让步,掰起手指,准备把证据列一列。
    “这是省厅决定的。”赵局长笑眯眯地说。
    看来赵局长懒得和我们论理,直接把师父给搬了出来。不过这一招很好用,我准备的各种说辞一下全被堵了回来。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愣了许久,拉起林涛赶回厅里。
    “师父,为什么总队要决定放人?”我一进师父办公室,就开门见山道。
    “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师父笑嘻嘻的表情,和赵局长一模一样。
    “怎么就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了?这案子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已经死了七个人了!”我说,“而且小羽毛他们还在外省孤军奋战!”
    “一晚上的审讯,这个人完全不招供。”师父摊了摊手。
    “不招供就放人吗?”我说,“现在那么多案子都是零口供判决的,为何这个就不行?”
    “口供还是很重要的。”师父说,“能让检察官和法官坚定信心。现在都是办案质量终身负责制,如果信心不足,法官也不会判有罪的。零口供判决,那是需要非常扎实的物证基础,还需要检察官和法官下决心。”
    “这么多证据,我们可以帮助法官坚定信心啊。”我说。
    “可是,证据还是不扎实嘛。”师父说。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说,“一来,四起案件的作案工具,和嫌疑人随身携带的检修锤高度吻合。”
    “铁路检修工人也有好几千啊,这个证据没有特异性。”师父说。
    “二来,两起案件的监控中都反映出凶手作案时喜欢穿着灰色风衣。而且,第四起案件中的凶手步态,和嫌疑人步态完全吻合。”
    “风衣就更没有特异性了。至于步态鉴定,嗯,法律上不承认啊。”
    “三来,宝嫂被伤害案的现场,提取的手印虽然只能排除不能认定,但是林涛仔细看了,不能排除景呈样。”说到宝嫂,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你也说了,只是不能排除。”
    “那……那dna呢?dna是可以认定的吧?除非他有同胞兄弟?也喜欢穿灰色风衣?也是铁路维修工人?”
    “现场dna是在遮盖摄像头的毛巾上检出的。”师父说,“首先没有办法确定遮盖摄像头的动作和杀人的动作有关联。其次,即便有关联,也不能确定这条毛巾上的dna就是凶手的dna,比如,如果这条毛巾是捡来的呢?”
    “哪有那么多巧合!”我抗议道,“所有的证据结合在一起,就是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证据体系已经完善了!法庭也要讲一个常理化吧!如果这些都不能作为证据的话,还有什么证据能够指出犯罪?”
    “前不久肖法医那一组办了个案子。”师父徐徐道来,“一个人杀完人后,身上黏附了大量被害人血迹,所以他回家后,把身上的一整套衣服都埋到了田地里。他们现场勘查的时候,找到了这些被掩埋的血衣,血衣上做出了死者的血迹,还有嫌疑人的接触dna。”
    师父突然顾左右而言他,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师父接着说:“本来以为这是一起铁板钉钉的案件,没想到,嫌疑人到案后一直拒不交代杀人罪行。甚至在办案单位依法向嫌疑人宣布鉴定结果后,嫌疑人还狡辩称是有人偷了他日常所穿的衣服去现场杀人。”
    “这显然不合常理。”我说,“谁栽赃,还会偷一整套衣服去作案?”
    “可是法官认为,不能排除合理怀疑,所以判了无罪。”师父说。
    “无罪?”林涛大吃一惊,“这么确凿的证据,都可以判无罪?他能无罪?”
    “法律上的无罪,和事实上的无罪是两码事。”师父说,“很多嫌疑人在和律师沟通后,就会上庭翻供,因为律师可以阅卷,可以掌握案件的瑕疵和漏洞。对于曾经招认的口供,几乎有着统一的口径,就是公安机关刑讯逼供。其实这也不是坏事,这些案例逼着我们去扎实每一起案件的勘查工作,推动我们的法制进程。”
    “真是他妈的狗血!”我暗骂了一句。
    “当然,这起案件我们还在侦查,现在又掌握了一些新的证据,准备支持检察院抗诉。”
    “不过,”我差点儿被师父岔开了话题,赶紧把话头又转回来,“我还是认为这起案件的证据已经足够构成整个证据体系了。”
    “凡事不要着急,不要这么沉不住气。”师父见多说无益,就要终结话题,“所有的领导和参战人员都和你们一样,希望案件迅速破获。但我觉得,在‘迅速’前面,一定要加‘扎实’二字。要办就办铁案,夹生了,就煮不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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