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寰走了,还是带着那些人马,持了圣人特赐的兵符,如他回来的时候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长安城里头被这位小郎君搅起的波澜很快平静了下来,平康坊里照样声色犬马,苏妙妙也照旧迎来送往。乔三唯一给苏妙妙留下的好处是,自那夜宴饮过后,“苏席纠”的名号一下子响彻了平康坊,甚至隐隐有了和连都知争锋的势头。连安素虽才华卓着,但人都是爱新鲜的;又兼苏妙妙对着乔三郎深情款款的联句,更是让嫖客们觉得她“风情万种、情意深重”。每个男人都不免有这种幻想,想着“有个小娘子对我情深似海该多好”,而苏妙妙过硬的业务素质加尺度适当的感情添加正好满足了他们这方面的心灵诉求。
    苏妙妙名声大噪,俨然成了霭烟阁的活招牌,不仅待遇有了极大的提高,不分白天黑夜有人没人都能用上冰,还拥有了挑选客人的权力:若是苏妙妙说身子不爽利或是嫌那客人猥琐,只消摇摇头,巧姐便立刻将她的牌子摘了下来,婉拒慕名而来的客人。
    苏妙妙却不太动用这种权力。夜半无人时,她打开装自己私房钱的匣子,细细盘算着。原本她已凑了一百二三十金,另有金玉珠宝及绢帛若干,折合下来也差不多有三四十金。那些住厢房的小娘子嘛,若是要为自己赎身,少不得要拿出一百多金来;等到了如她这样,有了独门独院还有了一些熟客,待遇不同赎身价又不同,须得凑上两百金有余。原本她已经快凑满了赎身钱了,只等着什么时候大赦天下就好脱籍赎身从良。在此期间,她还打算攒上一些做小生意的启动资金。她已经看好了长兴坊的一处铺面,早上卖热汤面,再雇个胡人来打芝麻烧饼,下午便卖点心;那个铺面是姜大官人的产业,她哭一哭缠一缠应当能盘下来……
    但如今,她人气大涨,看来不攒个三百来金,怕是赎不了身了!
    这种“差一点”的遗憾让苏妙妙十分气馁。她找到红姨,含蓄地表示自己愿意多接些客人,却被红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物以稀为贵。若是太容易得到,那些男人很快便过了新鲜劲儿了。”
    为了进一步提高苏妙妙的身价,除了任由她挑选客人,红姨更是刻意限制了她挂牌的频率,十日里只放她接客三五日。即便在这三五日间苏妙妙能赚到不少缠头,但比起三百金的赎身钱来,仍是杯水车薪。
    她闷闷不乐,客人们心里也未必痛快。这一日老主顾孟少卿好容易排上了苏妙妙的号,带了三五个朋友来寻欢(炫耀),刚一坐下孟少卿便阴阳怪气地说酸话:“苏娘子如今不一样了!要见上一面也难!”
    得,又是一个被红姨的“饥饿营销”挡在门外的。苏妙妙一边咋舌于红姨的胆大,连从四品上的宗正少卿都敢阻,一边不动声色地挤出两滴泪来。
    “少卿,连你……连你也这般看妙娘吗?”她楚楚可怜地歪了歪身子,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打击般,“妙娘微贱,郎君们捧场,前月起便纷纷来定奴的牌子,已排到了中秋。奴思念少卿,忧心如狂,同妈妈吵了好一阵嘴,这才能今日见到少卿。如今少卿却……”
    她捂着脸“呜呜”痛哭两声,掌握在一个恰好梨花带雨惹人心疼,又不会涕泗横飞地狼狈出丑的程度。孟少卿一时慌了手脚,赶忙去哄;身旁的朋友都很佩服孟少卿,把这么红的小娘子都勾得神魂颠倒,打趣道:“让美人落泪,须得重罚!”
    孟少卿被灌下了三大杯酒,苏妙妙又半推半就地吃下了一钟“赔罪酒”,柔柔笑着吩咐:“来人,再拿两壶‘翠涛’来。”
    翠涛,一壶八十文,鼎鼎有名的好酒了。明日可得找红姨盘剥一些酬劳……
    没办法,想要赎身就是得精打细算。
    不过赎身也不是光看钱,也得看机缘的。官妓想要赎身,除非皇帝龙马精神新添了个小皇子小公主(应该不太可能了),再不然就是皇帝换了人(阿弥陀佛),来一出“特赦”的恩令,否则断难脱籍;简便一点的,是有个恰好有权有势的熟客,勾着他想办法聘了自己去做妾。
    不过苏妙妙自小就把做妾当成另一个火坑,从来没做此想。若她真是愿意走这条路,那眼前的孟少卿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孟少卿已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了。他生得周正,尤其是那一簇美髯为他平添一些风流之气。他任宗正少卿,主管王公贵眷的杂事,真要论起来算是开国皇帝的亡母的妹婿家嫡支的后人,也算是拐弯抹角的皇亲了,地位不凡,无疑是妓女们‘脱籍冤大头’的热门人选之一。这次他带来的几位老丈,也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苏妙妙并不太认得,只觉得他们拥着各自的陪妓,眼神却都直勾勾在自己身上打转,如同在隔着衣服想象她裙下风光。她心中恼恨,暗自咬牙,脸上仍保持着笑容,默默地听着席上的对谈,因着尚不熟悉那几位新客,也并不胡乱接话。她接过“翠涛”,给孟少卿斟满,又柔声劝酒。
    长安城里,平康坊中,来来去去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市井小民请客吃饭,聊的都是家里的鸡鸭、小店的生意;像孟少卿这种大官儿呢,话题就变成了今日得了一方好砚、昨日新写了一首诗云云。到了兴头上,客人们打起了“双陆”。这是时下一种常见的“骰盘令”,三个骰子同时抛出,打出贵彩的便可劝旁人喝酒,若是打出杂花色便只有自己喝一杯,既简单又爽利。酒酣耳热之际,孟少卿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起了八卦。
    苏妙妙冲秋媛使了个眼色,让她看好门户,别让旁人听见。这孟少卿因着是皇室远亲,又身居高位,平日就喜好夸耀自己的权位。这原不是什么坏事:男人嘛,大多有些虚荣的。可这孟少卿却独独有一个毛病——因着他位高权重,能接触到核心的机密情报,消息快人一步,他又爱夸耀,因此屡屡嘴上不牢靠,喜欢说些朝廷内官员们的私隐。因而,孟少卿一直都是苏妙妙的情报来源。
    “广平王要给幺子谋差事,撸了个校书郎的职让那小王爷顶了缺。”
    “异姓王还能如此嚣张?”旁人咋舌。
    “广平王可是先皇的伴读,于先皇有救命之恩的。先皇曾明言‘不敬广平王,不善待其后嗣者,非吾子孙’。三世不降等的爵位,换了你你不也得嚣张吗?”
    “既如此,为何又只谋个九品校书郎?”有人不解。
    “你懂什么!”孟少卿抚着长髯大笑道,“一则校书郎轻省,只负责整理、校勘藏书,不用上下打点,揣摩主官心意;二则校书郎可以任意翻阅藏书,于学问上大有裨益;三则……”
    他转转眼珠子,瞟向一旁的苏妙妙,发问道:“三则,妙娘可知为何?”
    糟老头子净作妖!苏妙妙巧笑倩兮,恭声答:“妙娘一介妇人,怎及少卿见多识广呢?这官场之道,还是孟公这样身居京城、上下通达的才知晓。”
    孟少卿得意洋洋,抚掌赞道:“正是这‘身居京城、上下通达’八字!校书郎近台阁,若有个风吹草动,一封奏疏上去,若是被圣人看重,即刻飞黄腾达,不比外放做个七品、八品地方官来得好?”
    众人又是一阵笑闹,有的赞孟少卿通透练达,有的又夸苏妙妙不愧为孟少卿的红粉知己。忽而有人发问:“这广平王的幺子,是不是早年和乔三郎打过架的那个?”
    说到乔三郎,众人心照不宣地停住了笑声,集体换上了一种说悄悄话的语气。
    “正是了!小王爷和乔三郎本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那乔三郎倒还好些,再闹也没有出过人命;可那小王爷,早年间玩比武打死的、玩试药毒死的、玩焰火烧死的不止凡几。况且乔三郎如今已然出息了,可那小王爷却……哎。”
    孟少卿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座的众人中,也只有他有资格用这种长辈的语气批判那小王爷了。众人皆默然,又为那被夺了差事的校书郎扼腕。大好的仕途,就因为广平王的一己之私断送,如今又要回到吏部守选,恐怕不等上三五七年很难有官做了。
    “都说乔三郎浪子回头,可为何如今仍未有封赏,也没有封什么职位?”又有人问。
    孟少卿故弄玄虚地摇头晃脑,含笑道:“诸公当乔三前次回京是为何?他是李光青将军的信使呢!乔三先是化解了龟兹人的奇袭,又拦下不让我军乘胜追击,春暖花开之后我军重整军队步步为营,先后攻下了处月、处密两城,生擒龟兹大将并斩首。想来乔三回京,除了送首级、搬救兵,还同圣人密谈了些什么,只怕这次有大动作。”
    孟少卿嘴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战场上却是无尽的凶险,错一步都会酿成大祸。苏妙妙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暗自祈求乔三郎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求功名显贵,但求无病无灾。忽又听闻另一个人问:“乔三郎怎就突然浪子回头了?”
    孟少卿含笑不语,又有一个膀大腰圆的郎君自告奋勇地答:“这个我知道!圣人曾评说:‘心思缜密、有勇有谋,阿寰颇有乃父之风,何故早年不谋仕途功绩’,乔三郎答:‘某智计平平,唯图出路尔’。”
    苏妙妙手抖了一抖,把上好的“翠涛”洒了一些在案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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