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不肯再来,宁枝却喜欢偶尔来这坐坐。
    次数多了,且每次都坐同一个位置,老板娘已认得她,笑着迎出来:“还是老地方?”
    宁枝看了眼奚澜誉,摇头:“这次换个安静点的包厢。”
    老板娘比宁枝大上两轮,言语间早已将她当作自己的亲闺女。
    “后面这位,你对象?”
    宁枝点头:“算是吧。”
    “看着像是比你大?”
    宁枝轻声回:“大一点。”
    老板娘眉眼带笑,看眼奚澜誉,又看看宁枝:“般配。年纪大好,年纪大会疼人。”
    宁枝不知回什么,只笑了声。
    终于到包厢,她招架不住盘问,生硬转移话题:“最近店里有上新菜吗?”
    “有有有,一会儿你跟我去瞧。”
    这家店没有菜单,食材一概摆外面,客人想吃什么,去点餐区转一圈就是。
    宁枝点了几样招牌菜,再配几道她吃过觉得还不错的。
    转身看身后的奚澜誉,询问:“可以吗?还是你有忌口?”
    他一看就没来这种地方吃过饭,宁枝真怕他到时筷子都不动一下。
    奚澜誉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一眼,“没那么讲究。”
    他摸出银质烟盒,随意抓在手里,朝宁枝扬了下:“出去抽根烟。”
    奚澜誉的烟瘾似乎很重,十回见他有九回在抽烟。
    不过这是他的事,宁枝无所谓地点下头。
    黄昏在他脸上镀下一层温柔的光晕,奚澜誉将烟咬在唇边,于晚风中,拢了下手掌点燃。
    猩红明灭,他脸上有种兼顾苦闷与无谓的矛盾气质。
    宁枝不知自己出于何种情绪开口:“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
    奚澜誉微微侧头,唇颊略凹,吐出一口烟:“所以?”
    宁枝避而不答,看他手机里抓着的烟盒:“能给我一支吗?”
    大学时,她在郑一满的熏陶下,学会抽烟。
    但宁枝并不爱尼古丁叫人头晕目眩的味道,所以抽得并不多。
    但有些时刻,譬如现在,她需要一点慰藉。
    奚澜誉将烟盒与打火机一并递给她。
    宁枝接过,点了一根。
    弄堂里穿堂的风将她头发吹散。
    她就着风,深深吸一口。
    男人抽的烟太烈,呛得宁枝咳嗽一声。
    五脏六腑好似重新活过一遍,宁枝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讲:“我妈生前很喜欢来这儿,我曾问她为什么,她说这里有烟火气,不会冷。”
    “从前我不懂,现在渐渐明白,大概人活得太苦,总需要从琐碎的日常里找点寄托。”
    奚澜誉衔着烟,偏头吐了一口,淡灰色的烟雾将两人的面庞笼罩。
    宁枝知道他在听,“所以,请你多担待。妈妈过世后,外婆过得也很苦,我想在她的伤心地里种点花。”
    忽略奚澜誉的喜好,执意选在这里,不过是宁枝一点小小的夙愿。
    她想将这个地方从外婆心中划成她的新婚,而非妈妈的故地。
    奚澜誉看她一眼。
    宁枝分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或许是独属于上位者的慈悲?
    黄昏有种悲悯般的肃穆,将宁枝的声音拉长,轻得像一阵烟,风一吹,便散了。
    她穿白色长裙,黑发及腰,脸白得出奇,如深夜里的昙花,安静易碎。
    宁枝拿烟的姿势其实不太娴熟,但她不在乎,抽得很快,饮鸩止渴般。
    奚澜誉忽然想到,机场里那过路的小屁孩儿说的“破碎”两个字。
    是有几分契合。
    -
    老太太跟奚澜誉相谈甚欢,两人也不知背着宁枝聊了些什么。回来后,没用她催,主动要求去做体检。
    宁枝问不出,只能放弃。
    忙前忙后一上午,终于做完所有项目,宁枝先把老太太送回家,再回医院上班。
    导师纪斯何不知道她们家的事,见她这样劳心劳力,随口问:“你外婆做体检,你妈怎么没来搭把手?”
    宁枝手指扣了下掌心:“我妈不在了。”
    纪斯何是那种很典型的北方直男,骂人可以,安慰人实在不会,愣在当场,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反倒宁枝忍不住笑了下:“老师,您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您。”
    纪斯何呵呵干笑两声:“对不住啊小宁,老师不知道。”
    宁枝客气地笑了下:“多大事。”
    ……
    科室周五有个不成文的保留项目,聚餐。
    有空的就去,不想去也没人强求,挺佛系。
    宁枝先前没参加过,她不擅长跟太多人相处。
    这天周五,导师纪斯何说什么也要把她带上。
    宁枝知道是因为上回他说错话的那事儿,本来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但宁枝担心要是她不去,纪斯何反而一直记挂着,也就没推。
    晚上吃日料,位置在附近的一家商场,方便医院有事随时能回去。
    那些呆过几年已独立坐诊的医生不敢喝酒,怕误事。
    因此清酒上来,就她们这几个刚考进来的小医生分着喝。
    导师纪斯何看热闹不嫌事大,频频劝师兄李彭多来两杯,李彭喝多,大着舌头吐槽导师偏心,明里暗里关照宁枝。
    纪斯何顺手拍他的后脑勺:“人小宁又聪明又懂事,一教就会,哪像你,教你不知多少遍,到头还得让我擦屁股。”
    李彭已有些晕头转向,对着墙念念有词:“老师,师妹是学神,学神跟普通人之间是有壁的。你都不知道,我作为师兄,整天被拿来跟师妹做比较,我压力有多大……”
    宁枝无形被恭维一番,哭笑不得,端酒杯上前:“师兄,敬你一杯。不过我劝你少说点,不然等你明天酒醒一定要后悔。”
    纪斯何拿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让这小子说,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少牢骚。”
    科室内氛围很好,从不搞勾心斗角那一套,有什么话都是当面讲。
    李彭喝醉讲的这些,纪斯何早就不知听过多少遍,不过开开玩笑,没人放心上。只是他今天恭维宁枝的这套话术倒还是头一遭,纪斯何估计是觉得新鲜。
    真要给他录个社死瞬间,李彭倒不说了,脑袋一歪,直接倒地上睡着了。
    大家预备散场,宁枝将剩下的一点清酒同另一位小医生分掉,她摸出车钥匙起身往外走。
    喝过酒的脑袋略有些迟钝,按亮车灯坐进去的那瞬间,宁枝才想起,她不能开车。
    走回去不过五分钟。
    宁枝果断关车门,原路返回。
    还没走出停车场,外婆打来电话,估计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点,她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
    宁枝接通:“外婆,我喝了点酒,现在正准备回去。”
    宁湘兰语气里半分担忧都没有:“不急不急,我找了个人去接你,就在你们医院大门口等着呢。”
    “谁啊?”
    “你到了不就知道了?”
    宁枝加快脚步,远远望见路灯下身姿颀长的男人,他似乎正在讲电话,手机随意地搁在耳边。
    天边挂着一轮月,云层覆盖掉一半,孤寂而残缺。
    宁枝电话还没挂,“您怎么有他联系方式的?”
    老太太精得很:“上回吃饭他那个助理给的。你们是相亲结婚,估计脸皮都薄,也不好意思麻烦对方,这哪行啊?这感情不就是我麻烦你,你麻烦我,麻烦出来的吗?”
    宁枝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外婆又下一剂重磅猛药:“今天都这么晚了,就让他住在这,别走了啊。”
    ……
    宁枝觉得自己好像被左右夹击,骑虎难下。
    一方是她搞不定的奚澜誉,一方是她更加敷衍不得的外婆。
    要不是奚澜誉已经看到她,她都想原地消失算了。
    宁枝:“抱歉,我不知道外婆会联系你。”
    好像这几天,她一直在跟奚澜誉不停地说抱歉,宁枝咬了下唇,有些懊恼。
    奚澜誉将领口松了松,看她一眼,从口袋摸出车钥匙按了下。
    黑夜里,那辆银灰色的宾利欧陆霎时如蛰伏的猎豹般睁开眼。
    宁枝被那光晃得眼睛眯了下。
    她往后退几步,拉开车门坐副驾驶。车启动的瞬间,宁枝轻声说:“其实你可以说你在忙。”
    奚澜誉短促地嗤了声:“你觉得你外婆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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