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姿缓缓张眼,轻轻合掌,目中一片清明,赞许的意味清晰可见:“妙极!简直碎金裂石!”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偏头勾唇发出一声哼笑。
    秋桃柔妩问道:“娘子在笑什么?”
    “‘今兹辞天下,天下无英雄’,你看,是不是和你曲里的睥睨和决绝很贴。”
    秋桃愣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情真意切地看着盛姿道:“娘子果然渊博。”
    盛姿正沉浸在余音里,听到这话怔然抬起头,旋即明白过来,秋桃是没懂不知道怎么接,所以说了这么句万金油的话。
    这她倒是很理解,只是仍然难免地想到了桑邈。
    若是桑邈在,大概能和她聊个许久,兴致上来,还能即兴辩上一辩。
    她和桑邈初识就是在一场辩论赛上。
    那时她已经大四,被大学时候的辩论社特邀过去,参加一场联校辩论赛。
    那是大学城几个学校联合举办的比赛,因为是少有的大型比赛,所以并不限制参加年级。原本负责二辩的同学因为家里有急事临时请假回去,辩论社长就找上了她这个两届最佳辩手求援助。
    社长是她直系学妹,又赶巧她也放假就答应了。比赛那一天,她在对面的席位上,第一次见到了桑邈。
    其实那天她对桑邈的印象很浅,只记得是个说的还不错的四辩。
    她自觉以大四去参加比赛实在是欺负小孩子,再加上刚赛完时,兼职老板给她发消息,客户临时提了意见要改方案,她匆匆忙忙连获胜感言都没来得及说就去赶兼职了,更不记得谁是谁。
    以至于后来桑邈去自习室和她打招呼时,她都没第一时间认出他是哪位。
    在一起之后,才在桑邈口述中兼听兼想,回忆起了那场辩论赛。
    她那时是正方二辩,要论证“有目的的善意也是善意”。
    那天反方二辩的姑娘临时来了例假,雪白的裤子染上鲜红一片。
    初秋的季节,正方四个青年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谁都没有穿外套。小姑娘坐着的时候还好些,一站起来,再怎么遮也掩不住,桑邈身子往后靠了靠,也只能挡住一小部分,高台上,这么点动作根本遮盖不住下面四五百双眼睛。
    轮到她辩驳对方立论时,她语气飞快,掐时间说完纸上记好的对方发言漏洞和辩词,还剩十五秒。
    她拿着外套站起身,走过去,说:“百思不如一行,我现在就要做一件有目的的善意了,我觉得天气有些冷,想给这位同学加一件衣服。”
    桑邈说到这时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追慕。她大概猜出来,当时的桑邈同学,是怎么在初踏入繁忙的毕业年时还注意到她的了。
    她从前是个孤独的人,习惯了把话往肚子里咽,往日记里写。她晓得,人总是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可当习惯了桑邈的陪伴,习惯了能有人和自己无话不谈,再到如今无论多少次下意识回头,却都找不到一个能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人时,那种无力感,直欲将人击穿。
    思念在深夜化作泪水,流淌成河。
    她从前是个孤独的人,后来的后来,她又成为了孤独的人。
    盛姿的眼底有东西闪烁隐动。秋桃微微侧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转了一圈,试探叫道:“阿姿,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那张脸,却直接呆住。结合那个梦,仿佛桑邈不愿意再认她一般,只肯叫她“阿姿”……而不是“洛洛”。
    好一会她才能开口,她听到自己极力保持稳定,却仍微微发颤的声音:“不要叫我阿姿!”
    方才他的样子,真是太像邈哥每次以为她发病时问候的样子了。
    一瞬间的恍惚,十多年的孤寂,让她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何况秋桃表情演得并不拙劣,她甚至不确定,如果他继续说下去,她是否会愿意李代桃僵。
    秋桃已有心理准备,随即反应过来这才是真碰上眼前人最喜欢的样子了,他状作意外道:“五娘子,我是无心,还望不要见怪。”
    “无事。”她别过头,忍住不再看他的脸,“曲听过了,我也要回去了,若是有什么难处可差人告诉我,放心,我一定尽力。”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五娘子义举,我已见识过了。”他袖子掩住嘴,笑得戏谑。
    盛姿本来有些出神,却被这话说得有些羞赧。
    那日她应得痛快,却没想到秋桃身价那么高,她就是撑杆也跳不过去,只能先分期付款……
    好在秋桃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向门外招招手,一排携乐器的乐人鱼贯而入,他起身行礼:“我安排了舞蹈,特请娘子一观。”
    言罢,躬身径自退了出去,没给盛姿开口的机会。
    忽然谈起跳舞,她略有些意外,却也不算很惊讶——秋桃若是没有些手段,哪儿能风光如此久。
    就算为了那张脸……她心下叹了一叹,也显出几分期待。
    秋桃出去换舞衣,有婢女小厮移开台案,露出圆形的白玉圆砖,地砖嵌得平整,平素只当装饰,不想这时挪开,倒也很块像特殊的舞台。
    乐人在角落处径自站开,一切就绪。
    不多时,他身着白色舞衣进来,半跪在玉台中间,朝左右轻一点头,顿时乐声流泻。
    他赤足,起身,在圆形的白玉砖上缓旋身形。
    他的舞衣裁剪精巧,无太多装饰,并不暴露,只在领口开了一些,露出精致的锁骨,甚至可以说是保守。
    然而下裳偏短,只将将盖住如玉小腿,露出一双堪称完美的足。那深嵌于地的白玉望之温润,洁透无瑕,尚不能夺其色彩。
    修竹般的手轻搭在臂弯,另一只手臂缓缓摆动,将力量与轻柔结合的恰到好处。他打开双臂,展开羽翼般轻轻摇动,似一只幼鸟。
    然而这鸟却是不安的。因为它在队伍里落单,孤独而焦急,四处寻找伙伴。
    漫漫长空,何以为家?
    脱离了温暖羽翼庇护的鸟,在路途中受尽艰辛,跌跌撞撞,没有人搀扶它,它只好自己起身,多少次的失望,连眼泪都已经流干,没有人心疼的鸟儿,若不自己学会躲雨,就只好一次次淋湿,次数多了,它便晓得该自己坚强。
    丝乐渐昂,他一个旋身空翻,舞衣下摆在空中抖过,划成一个圆,飒飒咧咧,矫矫若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翱翔于九天,飞过去的身后,总会有羡慕的目光跟随,它不自傲,只有它知道,这过程中,是怎样断骨折翼的疼痛。
    乐曲尾声长奏,白玉台上,他身姿灵巧,劲而不折,柔而有力。
    他的身体在说话,以一种颇为自怜的口吻,在诉说着自己的无奈与隐忍,勾人心怜。
    清曲毕,他缓缓从舞蹈的情绪中走出来,优柔而矜傲地缓抬颈项:“可好?”
    他在发问,却已经笃定了,得到的必会是赞扬,像一只高傲的猫,等人夸赞。
    岂止是好,简直就是业内标杆!
    “人绝色,舞亦绝。”盛姿抚掌叹道,她已不想走。于是起身,把他拉到座位上。
    她忍不住轻轻抚摸那张相似的面孔。
    其实,秋桃与桑邈虽像,却远比桑邈精致数倍,那双玲珑多思的眼睛,更是不似桑邈的,干净而温柔。
    只是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桑邈了!
    往日里,情感尚能压抑封住,只有被梦勾起回忆的夜,才让思念泛滥成灾。
    但现在,这张相似的面孔摆在这里,好像连回忆都纷纷涌起,拼命叫嚣着,要寻找一个慰藉。
    “呵,我自五岁起便练舞,馆内教导严厉,愿与不愿,皆须服从。”他垂眉淡淡道,面庞云淡风轻,只有那一丝忧伤,像是拼尽全力忍耐后,仍没有拦住露了出来。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想了想,还是执起他的手:“你若不愿再在好颜馆,我必不惜代价,助你脱……”
    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想拒绝罢了。
    我从来理智,愿意承诺这些,是因为孰轻孰重的比较之后,依然是你更重要。
    ——她真的没办法对这样的脸,说出一个不字。
    “阿姿,你可叫我好找!”门外传来熟悉的女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赖柔边说边小跑着轻巧推门进来。她柔目含笑,婉兮倩兮:“好嘛,丢下我们几个受先生摧残,自己跑来这里消遣。”
    看到盛姿的坐姿,她目光悠悠移到秋桃脸上:“这位想来就是秋桃……确是不俗,真不愧阿姿选东西时一向的好眼光!”
    再是夸赞,话里轻佻的意思也能显见出来,秋桃的脸色不那么好了,他并未失态,可已经打好腹稿的表情,却是再做不出来了。
    “不过美人乡再温柔,你也得和我出来一趟,快点,我有事和你说。”赖柔难得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蛮。
    “阿姊……”盛姿目光抱歉地看向秋桃。
    “走吧!”赖柔已经过去,拽走了她。
    直到出了好颜馆半里外,赖柔才松开手。
    盛姿倒是有点好奇,柔阿姊一向极有分寸,不会无端这样子的叫她出来。
    赖柔一看盛姿表情,就知道她是在等解释。
    她暗叹,那样聪明剔透的人儿,怎么就犯糊涂了呢,莫不是真有色令智昏这一说。
    “阿姿,你知不知道,你和秋桃在京城都被传成什么样子了,你为什么忽然对一个,一个伶人那么上心,”到底,以赖柔的性子,还是说不出太不堪的词,“刚才我若是不去,你又要许诺给他什么。”
    赖柔向来宽和可敬,盛姿敬重她的为人,一直与她极为要好。
    赖柔心细而怀慈,善听却谨言,也只有在她面前,盛姿才会偶尔说些心里话。
    这是她一直当做亲姐姐的人,是以此刻,她虽不太在意流言,却仍有些心虚。
    赖柔与她总角之交,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妮子分明是根本不在意名声。
    “好,你不想说就不说。但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名声,那你也不担心秋桃是否会出事吗?”赖柔细语潺潺,旨在阐理,“别的不说,你想想…启霁。”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说了自己更加确定的那个人名。
    噢,柔阿姊知道了,盛姿想,我是不是该惊讶的大叫一声,或者害羞地拍她一下说“讨厌”?
    ……当然不。
    意外吗……好吧,也不。
    毕竟启霁根本不懂得收敛为何物,而这可是心细着称的柔阿姊。
    盛姿有些许尴尬,赖柔继续道:“虽然他在这方面一向朝秦暮楚,没个定性,可到底还是王爷,总也好面子。你继续迷恋秋桃,难保启霁不会迁怒他,秋桃再如何名满京城,你确定他能抵得住帝子之怒?”
    盛姿不禁懊恼,倒是忘了这一茬。
    启霁玩性大,他的喜欢比夏天的冰淇淋化的还快,但赖柔说的不无道理,他要是犯了倔,还真是麻烦。
    看她的神情,赖柔心里却是一沉,阿姿莫不是真对秋桃上心了,才会为他安危着想。
    赖柔本不想再调动盛姿担忧的心思,怕她想久了就真的在意了,只是现在京城对她的流言甚嚣尘上,能控制一下距离也是好事。
    所以她继续道:“再者,秋桃如何不必我再多嘴,但你就算不顾惜自身,也要多在乎你们盛家,盛世叔如今被至尊看重,都进了侍郎和给事中,你又……你又与越王交好,还是要仔细着点流言。”
    盛姿默了一默,看来还是什么时候告诉启霁,总别一直这样尴尬下去才好。
    等了片刻,盛姿忽然反应过来赖柔说越王是什么意思,她揽住赖柔的手臂,轻轻开口道:“谢谢阿姊,谢谢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她心里暖暖的,赖柔不知内里,虽然知道启霁的心思,但启霁惧和兴帝如虎,必然也不敢向和兴帝提及此事,大概以为她和启斐交好,是盛府也有着出个王妃的想法。
    生怕她传出些流言蜚语,惹怒了启斐,也闹得事情不好办,才特意提醒她。
    赖氏已有没落之势,常听闻族长和赖侍郎有重振家族的想法,嫡女亲事想来也在谋算之内。
    己之谋算未成,友之安危仍顾,感动二字犹嫌不足,只能以真心换真心了。
    赖柔揉揉她的头,知她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再多说,只道:“前几天阿湖来找我,说你帮她那么大一个忙,要请你客呢,想想去哪怎么样?”
    盛姿敛好情绪,她一贯是个买头蒜想饶条鱼的,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敲竹杠:“好呀好呀,既然是婚姻大事,那肯定让她拿嫁妆来赔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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