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合着虫鸣迭迭浅浅睡去,温芸也睡得不安生,翻来覆去良久,最终迷迷糊糊蒙过去。说她坦然对着血迹,那自然是虚话。少时的记忆总是触目惊心的。
    照道理,现下有什么事情需要罗守远匆匆在夜里伏行,又负伤而回呢?她眼熟的萧寒山身边人并不多,罗守远几乎算形影不离,可见心腹,自然身上功夫少不了。送行完公婆,他去做了什么?
    梦魇就入梦来缠着了她,那样猩红破碎的画面太过恐人,醒的一刻随着粗喘却忘记了大半。
    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出了一身冷汗。手将身体撑起,被褥就顺着滑下,那一层薄薄的汗如冰结覆在了身上。
    知夏听见声响,掀开了帘子,瞧见半块被褥已经到了床下,放下手中盥洗的东西,便笑道:“小姐,你竟还踢着被子呢,叫小娘知道了肯定得笑你。”
    知夏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转到了温芸身上,见她神色有些异常。
    知夏俯下身去,温芸回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惺忪的哑,“没事。魇着了。”
    知夏神色盈了些忧虑,见温芸脸色渐渐有了活气儿,才又将将出声,“小姐那便起了?这会时辰刚好呢。我把水送过来?”
    温芸揉了揉额头的碎发,只把知夏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很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帘子拉开后,一下见了光。
    今天是个难得好日头。亮堂一下盈满了整个屋子,有股说不上的暖洋洋的感觉,照得嵌蓝融金的地方也都亮莹莹的,家具也久违地套上了暖黄,细里还见悬粒融在半空之中。
    知夏刚要起身去给温芸取水,温芸却是实打实地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果然嗓子毛毛的,鼻头也酸得很。
    每到是要秋换冬的时候,温芸常常起身都有些这般的反应,自也未多往心里去,补药喝得多了,药性也没那么明显,算是常情了。
    只叫了知夏又温了盅梨汤,坐在妆镜前,先是将汤润了润唇,待唇间已足够,温度也散去不少,便又灌了两口下去,喉口果是清爽不少。
    霜也化了,秋冬交际的日子,枝丫上都是光秃秃的,院里更是一点色彩也没有。土也不是那样有新鲜气,颜色也脏的,暗沉的。
    不过刚来金陵的那几年,温芸最盼的还是雪。因为金陵的雪总是如约,而在姑苏,常常望长了脖子,天老爷才舍得洒下碎雪几两。
    侍弄着头发,温芸远远地望出窗外,有些烦闷,很是喃喃地道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知夏,金陵何时落雪啊。”
    原是句不着前后的糊涂话。
    知夏理着东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也顺着话茬讲笑,“那得去问我阿妹了。”
    原叫晓冬的那个,留在了小娘那里伺候。
    “最好是小雪,还带着点雨星子的,那样最好,人瞧得见雪,雪也瞧得见人。”温芸又暗暗地补了几句。
    “小姐说话忒奇怪,像是心事这一落,那一茬的,若既要不负光景,不如踏门而出,寻点乐子呢。”知夏抱着水,缓缓直起了腰板。
    温芸听着几句,便有了些许的兴致在脑门上,随后那阵吹过窗沿的风便散了她的想法,只是觉得浑身懒懒的提不起劲儿,也只得窝在房里随手翻了几页书。
    晚膳也没用多少,一桌子算得上是温芸喜欢的菜色,不过动了两三筷子就要摆手撤了,等知夏忙活完,温芸恹恹地窝在床上,只旋成了一个小团。
    温芸来月事的时候不常是如此,不过这次格外难捱,知夏原先讲要把大夫开的方子再抓来煮三顿,温芸立马把被子拉高,蒙住耳朵,知夏只得听见那闷闷的声。
    “左右熬熬就过去了,我真的喝不得那药的!”
    又要躲药,从前在府里也与小娘这般斗智斗勇。知夏半吊着颗心,自然原先药左推右拒的,疼在温芸身上,但过了头两天也就无事了,小娘才没那么强迫。
    知夏守着夜,待温芸睡得有些熟了,便想着阖门去,只透着那斑斑月光,帘间缝隙,哪想温芸皱着眉头,两手紧紧攥着胸口处的被褥,很是难捱的样子。知夏低声唤了几句,却不见温芸答复。知夏这才有些慌了神,手连忙覆上温芸前额的刹那,就如一下伸进了滚烫的热水,吓得人要一缩,划过鼻头处,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
    知夏连忙撑着身子起来,并不晓得发热缘由,那便最好是请大夫,差点踉跄也顾不得,推开门,夜里依旧是那样寂静。
    唤醒了几个常打杂的从温宅里带来的姑娘守在门口,知夏便跑了出去。
    风一来,稍稍吹醒了她慌乱的神,攥着袖口,快步至庭院口,却见遥遥屋檐上的黑影,一动不动的,如尊佛像般。是罗守远无疑。
    委实不想与他打交道,这人一向是脾气如牛倔的,脑子也不活络,是是非非实在是生硬,耽误了小姐病情才是最最不妙的。想着抄小道也无妨,知夏装作未见转了个向,加紧了些脚步。那人却默默从屋檐上翻了下来。
    动静不大,偏偏那几片砖瓦的翻动,知夏还听得一清二楚。
    她多往前几步,那人只在后头跟了几步,佩剑摩擦着衣料,在夜里格外清晰。
    她转身,他便立定。
    未等她开口,罗守远先出了声,“何事。”
    总归听来并不是很刻薄酸涩的口吻,也少了他平日那股孤傲之感,仅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
    知夏深吸口气,神色无比肃正,语气却是止不住的颤抖,毕竟是第一次在萧府来了病事,“夫人浑身发烫,叫了几声都未醒,奴婢正是要去求大人寻郎中来。”
    罗守远怔了怔,思忖片刻。黑夜里,知夏瞧不清他的模样,原也不期望他有什么样的反应,不要误了时候便好,要跟那随他跟,实在是没有解释的时机。
    知夏忙地转身,正要往萧寒山的主殿去,只罗守远低头克制一句,“属下去禀。”
    她仿佛像是听岔了,再回神时,罗守远背影都远了,只见黑夜里的黑影窜动,声响却微乎其微,檐上如机关运转,不过片刻,又寂静如故。
    温芸仍是半梦半醒里,只觉自己像被烈火灼烧一般,赤足逡巡在沸水岸,只觉得整个人缥缈难定,天旋地转。又觉着自己是架在袅袅香龛里,要化成那松烟蒸腾去了。小时在土灶边烤火偷食,哪怕走神烫到发丝那般,都没这样过。
    她原先是睁开眼睛过一趟的,还短暂想着自个儿意识清醒,可抬手不见知夏,又觉得恍如梦境之中,又昏昏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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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顷刻间,一阵寒凉忽过,温芸下意识便寻着那阵风扑了上去。
    萧寒山天生体寒,原只是稍稍抱起温芸的上半身,温芸便两手顺势环住了他半身,脑袋还自顾自地不受控往他怀间靠。
    萧寒山微挑了挑眉,望见怀中。
    知夏照着吩咐去取了水,手脚却顿在门口。原是罗守远没走多久,知夏回院的功夫,萧寒山便过来了,他瞧见温芸惨白的唇,眉眼间难得露出些易懂的情绪,蹙眉吩咐着知夏寻水。
    知夏应了声,向来也手脚利索,跨门而入哪想成见这般,萧寒山很是克制地环着温芸,温芸却仿若见状冰山,抓稻草般圈抱着萧寒山,显然整个人是迷迷糊糊的,清醒时从未有过如此不顾场面的亲昵。
    自然这是个旁人见着分外缱绻有情的姿态,更使不得三者破坏,知夏那忙慌慌的步子就忽得滞住。
    只是萧寒山能感受到,温芸浑身都在蜷缩着颤抖,发力的手指更是死死纠住他后腰的衣料。
    萧寒山余光瞥见知夏的影,只不动神色抽了只手去接,“我来。”
    知夏识趣递了水,便退到了外堂,屋里尚且点着几盏烛火,不经意瞥过几眼,透过屏风,也只能遥遥望见两个相迭的模糊人影。
    温芸呼吸很粗重,时不时张嘴呢喃,萧寒山便顺着她的呼吸喂了几口水,然也是喝一半吐一半。擦拭后,缓了缓她的背,又沾水润了润温芸的唇。
    温芸喉间呻吟着什么,萧寒山未听清。
    原先一幅活泼泼的样,如今好看小巧的五官都挤在了一块。
    他少有主观地感到疼痛过。
    但她主观地给过他,他难体会的,欢愉也罢,愁绪也罢。
    凉手缓缓覆上温芸通红的脸颊,指尖摸索过滚烫的眼角,温芸更无意识地埋进了他手里。总之很是没有防备的,又瞧着便让人心里有股胀痛感。
    “认得我是谁么。”
    萧寒山不过自语,烧成这样,能听见他讲话都是不容易。温芸那些喉间的呢喃却恰好捡成了能懂的字词,“小娘……”
    温芸的眉皱得更厉害,又好像是觉着不对,烦躁地蹭着萧寒山的手,“阿兄……”
    萧寒山脸色渐渐阴了阴。
    “温令眠。”
    院里传来脚步声。
    “程大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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