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两艘轻型舰艇悄然泊在西贡码头附近。
    几队人马趁夜色,开始不停往舱内搬运成箱军火,动作十分利落迅捷,看起来,却是一副逃难之相。
    西贡三公里之外,白沙湾私人物业仍被重兵把守。
    曹四面色凝重站在落地窗前,双眼望向漆黑无垠海面,听明珠在无线电中指挥手下继续加快速度。
    回归时间愈发临近,大陆先遣部队陆续进驻香港早已经不是秘密。因为自己投靠政治部和持有军火的关系,虽还未有对他的近一步动作,但大批人马隐匿在此处,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去年,曹四将军事机密卖给美国佬获利千万美金,让大陆在可收复宝岛的关键时刻爆发台海危机。那班国党残军早就对自己颇有兴趣,对他的前往可谓是欣喜若狂,自是敞开宝岛大门表示欢迎。
    而这段时日,港岛地下局势亦是风云变幻。三大社团唯余东英社,在黑道可谓是一家独大。
    看似「忠心耿耿」的骆驼,这两日还在暗中替他打点去往台湾事宜。
    但曹四早就心生疑窦,因为不论是从内地来到香港,还是现下要离港,这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以他征战多年经验来讲,无外乎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可无奈各方形势所迫,他也只能蛰伏在暗处静待反扑时机。
    正思绪万千时,石头推门进入室内,向曹四禀报来意:
    “将军,骆驼带他两个小弟为您送行。”
    “已经等在楼下。”
    言毕,男人缓缓转过身,脸上乍现一股阴鸷神情。
    近期,英国政治部余孽已对他弃之不顾,目前只有美国佬肯接下他这烫手山芋。
    今晚去台湾的消息不过是个烟雾弹,只是先将大批军火转移到菲律宾,届时再由菲律宾逃往美国。既然骆驼急不可耐走入他这场鸿门宴,那就待他看看,这位对他俯首称臣的东英龙头,是否真的对自己忠心不二。
    男人不语,只是离开房间前,郑重嘱咐明珠安排好收尾工作尽快出海。
    两人来到会客大厅,见到骆丙润带着东英二虎端坐等候,随即挤出一丝假笑,算是给足他们面子。
    殊不知,骆驼哄人演技已经炉火纯青,恭维曹四仿佛都刻进血液里。
    他单手撑住拐杖,掏出手帕捂在嘴边,还是一副病歪歪模样。
    “曹将军,从这里过到台湾,再快也要二十几个钟…”
    “我们又带来好多补给品给大家,都在外面两辆卡车上,劳驾将军着人去卸货———”
    话未说完,身姿魁梧的男人朝骆驼摆摆手示意他收声,又兀自坐到沙发正中央。而石头十分警惕站在他身后,冰冷眼神在乌鸦与雷耀扬身上来回打量。
    见状,骆丙润虽预感不妙,却也陪着笑脸坐在原位,听候这位曹将军又要如何「差遣」自己。
    “骆驼,你真是有心了。这将近一年来,凡事你都替我操持实在是辛苦。”
    “但同你认识这么久,你也应该知道,我最不钟意有人在我背后搞三搞四,阳奉阴违。”
    曹四眉宇间不怒自威,听似平静的语气里,已有明显的不悦:
    “大家明人不说暗话,此番你来,是否有大陆高层授意?”
    话题开门见山,一时间将气氛降至冰点,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紧张不已。
    骆驼佯装一脸无辜正欲解释,却又被曹四牢牢盯死在原地:
    “骆丙润…”
    “如果不照实讲,今晚,你们几个休想走出这个门。”
    随即,身后的石头一声令号,立刻从房间四周涌出大量持枪的部下。
    数不清的漆黑枪口对准沙发上三人,骆驼自知计划暴露,看了看自己身旁同样冷静的左膀右臂,又不疾不徐将手帕迭好放入口袋,凛然说道:
    “曹将军,我自然会照实讲,何必大动肝火?”
    “但是你估错形势———”
    “因为今晚出不了这个门的…只会是你们。”
    言毕,曹四眉心微蹙,双拳不自觉攥紧。
    骆驼一改谄媚嘴脸,那副镇定模样并不像是虚张声势,而他身旁两人,亦是有备而来。
    “乌合之众!”
    “凭你们这几个匪徒也配暗算将军!”
    个性憨直的石头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只听他大吼一声,径直就冲向对曹将军口出狂言的三教九流,力道大到几乎能掀翻沙发前一张厚重大理石茶几。
    突然,场面变得极度混乱,东英龙头依然端坐原位,一副鲜有的气定神闲态度。就在石头打算出拳轰向骆驼的刹那,又被另一股极强的力道阻挡在前。
    彪悍男人定睛一看,是他没有见过几次面的下山虎乌鸦。
    男人嘴角挂笑,以一口广东话问候对方,态度颇为戏谑:
    “叼,将军将你卖咗你系咪都要同佢数银纸?”
    “弹开喇低B,死埋一边喇唔好阻住个地球转。”
    乌鸦从未与石头交过手,但自知身位虽不如对方高壮,出拳时,尽全力以最快速度重击他面部要害。
    只听空气中响起一刹鼻骨碎裂的声响,在场众人心中无不哗然。
    没想到一向不会在格斗中落下风的石头,竟被乌鸦打到倒退两步。
    见状,曹四心中顿觉不妙,就在他站起身准备让部下上前围攻这帮无耻之徒时,却发现,方才那些枪口都调转方向,毫无误差地对准自己。
    此刻此刻,同他戎马半生征战沙场的旧部下,都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将军,投降吧,我们不想动手。”
    安静许久后,其中一人开口劝降,神情严肃得疏离又陌生,而此刻,在楼上的明珠也被挟持下楼。
    霎时间,曹四虽震惊,却也对旧部下的倒戈了然于心。
    但他面不改色,抬手格挡住已经被完全激怒的石头,低沉声线里依旧充满压迫与威慑力:
    “呵,你们都吃错药?”
    “还是这帮人给你们什么好处?”
    “亦或是…上面那几个恩将仇报的家伙让你们这么做?”
    话音刚落,只听到楼下又有人闯入,齐刷刷踏上阶梯的脚步听来势头不小。
    此刻,曹四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和侥幸,不由得想要上扬嘴角。
    他本以为是别墅外的部下来帮他突出重围,没成想…竟会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央,看到一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瘦小男人。
    不出一分钟,偌大厅堂内围满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就连乌蝇来了都要喊一句难逃生天。
    当下场景显得太不真实,每一个人都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却蓦地令人肾上腺素直线飙升。少顷,只听到已是四面楚歌的曹四发出几声令人胆寒的冷笑,他死死盯住邹生,说得咬牙切齿:
    “姓邹的,原来搞半天…是你跟这帮小鱼小虾沆瀣一气来对付我?”
    “怎么,以为人多就想逼我就范?实在是不自量力…”
    听罢,削瘦男人一副沉痛表情,摇了摇头,似惋惜般感慨:
    “曹四,你祖辈都曾是跟随领导人开国的将领,你也是立过无数功勋的军人,你自然是有可以骄傲的资本……”
    “但你要明白,军队重组势在必行,并不是针对你一人。”
    “可你不仅为此泄露机密,勾结奸人搅乱时局,还要带大批人马和军火入境香港,用六百多万市民生命做要挟…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不妨告诉你,美国人会接应你的消息我们早就知晓,现在西贡码头那两艘舰艇也已被我们拦截。所以即便是小到一枚子弹,都是你叛国的铁证!”
    “曹四,劝你及时束手就擒,回去…你也不会太受罪。”
    邹生说罢,身后武装人员得令一般,齐刷刷将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曹四。
    男人满腔愤怒,凌厉双眼环顾曾誓死追随自己的旧部下,没成想他们…竟敢在这关键时刻与自己兵戎相见!
    不甘的怒火熊熊燃烧,曹四浓眉拧起,厉声呵斥道:
    “姓邹的!不要同我说什么军队重组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们这帮人…不过是想要借此剥夺我手中的军权而已!一群不仁不义的家伙!”
    “还有你们这群不知所谓的蠢货!跟我半生,难道我有半点亏待你们?今日你们反水,就算归顺到他们手里也不会有好下场!你们看我功勋卓着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背上千古骂名!”
    “大家不如同我一起剿杀这帮废物!彻底搅乱香港!”
    闻言,众旧部一个个都不为所动,而身旁力大如牛的石头早就愤怒不已。
    在曹四愤慨说服旧部下时,他与不远处被挟持住的明珠对视一眼,猛然推开曹四的阻挡暴冲向前,拼命想要接近距离大概一米开外的邹生:
    “狗杂碎!”
    “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与此同时,曹四惊愕,即刻注意到明珠嘴角一抹视死如归的笑。
    随即他便明白,石头这次并不是无谓冲动,他们是在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因为不远处那地板下,埋设有一个鲜有人知的爆炸装置,在未能及时准备的情况下,需要大力撞击才能引爆。
    但现在,他再想要上前阻拦已是徒劳无功。
    电光火石间,不断扫射的枪响阻断石头行动,黑红血液从他衣衫下爆开,喷溅到地板和四周,迸洒到曹四如铁般灰沉的面庞。
    一丝温热的血从他面颊流淌,却带着灼人的烫。
    曹四亲眼目睹密密麻麻的弹孔遍布石头身躯,自己最衷心的部下,已然变作一堵血肉模糊的肉墙,漆黑的窟窿眼里不断渗出无法阻塞的血液……
    高大男人双膝跪地,在刹那间轰然倒下。
    但石头仍竭力攥紧双拳,拼劲全力砸向地板,霎时,木屑残片飞迸空中,他终于触碰到那仔细改造过的隐秘装置。
    在临闭眼那瞬,石头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兽,连续不断咆吼盖过爆炸装置倒计时声,只见他口中呛咳出的血沫浸染地毯,红得刺眼。
    机事不密,反为其害。但此刻,悲愤不已的曹四仍如许多年前征战沙场那般,即便知晓无路可退,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也毫不示弱。
    男人站在原地睥睨众人,姿态高傲,依旧强硬得不肯低头:
    “天下动之至易,安之则难…”
    “即便这世上无我,也不可能有谁能够顺利控制香港地。”
    “凭你们?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要是出事,休想这里太太平平。”
    话音落下,一阵急促的滴滴声从地板下传来,而曹四脸上也慢慢挂起奸狠笑意。
    距离石头尸身最近的雷耀扬顿觉诡异,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和在场的军队众人作出反应。慌乱中,偌大空间内响起紧急撤离的呼喊声,因为谁都不知,炸弹会在何时将这里摧毁。
    而此刻,曹四趁机凭借一己之力制造更多混乱,他将想要擒拿他的一个旧部下反制在身前,又趁势夺过对方握住的九二式手枪。
    男人单手快速上膛,不假思索,首先对准出卖他的骆丙润。
    “砰砰——————”
    短短八分钟,白沙湾别墅爆炸声响彻云霄,曾经固若金汤的堡垒在顷刻间被炸得面目全非。
    数十米高的火舌窜入漆黑夜空,就如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想要将所有事物都吞噬殆尽。
    满天灰烬随风飘扬散落,白沙湾火光在破晓前渐渐偃旗息鼓。
    被暗中安排前来的消防署车辆正陆续撤离,警务处副处长许一一袭深色便装打扮,同邹生站在烧毁的废墟附近低声密谈,两米之内,无人能够逗留。
    谁都没预料到,曹四会以身犯险玩一出「同归于尽」。方才将重重禁锢的他羁押上车时,那男人仍是满脸对命运的傲慢与不屈。
    接近海滩的一处安全地带,乌鸦大剌剌坐在军用白车旁,操着一口蹩脚的生硬国语,没脸没皮地搭讪为他处理伤口的年轻女军医:
    “医生小姐,请问今年芳龄有没有二十啊?”
    “你从大陆远道而来,想去香港哪里玩?我都可以免费帮你做向导的?———”
    女军医被口罩遮住半张脸,只低声骂对方一句“瓜娃子”已表嫌弃,懒得再开口搭理这一脸痞相的流氓。
    雷耀扬坐在附近食雪茄,见证色胚乌鸦搭讪失败整个过程。
    他只觉这低智痴线脑子大概长在下半身,连受了伤都还有闲情逸致沟女。
    右手摁灭烟蒂时,突然牵扯背部肌肉一阵火辣剧痛。他扯着嘴角脱下西装解开衬衫扣,将内里禁锢身体许久的避弹衣拆卸下来。
    男人试图扭过头,可脖颈又酸又硬,他根本不知自己伤到何种程度。
    一回想起那生死攸关时刻,雷耀扬仍觉得心有余悸。刚才曹四那两枪打得极准,若是自己晚一步背对挡下,绝对会射中骆驼脑门。
    不过好在当时乌鸦也反应迅疾,不顾一切冲上前与邹生的部下擒住曹四,众人这才得以逃脱,在炸弹彻底引爆前撤离别墅。
    他望住渐亮的海岸线轻叹,这场秘密进行的危险计划,终于宣告结束。
    “…扬仔,让我看看伤。”
    不知什么时候,骆驼已经走到他身后。老人佝偻着腰,想要借助附近车头灯光仔细观察他伤情。
    而雷耀扬有些抗拒,不大习惯这样的关心,打算站起身重新把衬衫穿好:
    “不用,是避弹衣太紧,我脱下来透透气。”
    “…跟我你还要见外?是不是怕我占你便宜啊臭小子…?”
    说话间,骆丙润见到受伤部位时心中一惊,却也尽量保持平静语气。
    事发时,距离不远不近,但国产九二式的威力也不输同级别枪械。只见男人背部淤青范围很大,已经发红发肿,像是被人用钝器重击过一样。
    后怕的感觉袭上骆驼脑门,若是没有奔雷虎及时替他挡下那两枪,自己早就头壳开花提前见阎罗……
    雷耀扬虽是半路过档东英,比不上陈天雄从小就跟他的情谊,但十几年下来,自己也对这无父无母的小子心生同情。
    他压了压有些哽咽的声线,尽量装出平日唠叨语气说话:
    “哗!还讲没事?整片背都伤到!”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胆大包天,科技再发达、避弹衣质量再好,也挡不住真枪实弹啊!真以为自己穿上就是无敌铁金刚喇……”
    或许是察觉到骆丙润轻抚在自己背部的手有些发颤,或许是因为这种关心还是太陌生,让雷耀扬隐隐感到无所适从。
    男人将身体稍稍前倾躲避察看,随即又冷声回应对方:
    “龙头,我真的没事,回去休养几天就好。”
    “你叫乌鸦不要在那边嚎春,还有两个钟就要天亮,我们该走了。”
    即便行动成功,他们也不会变成武侠小说里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枭雄,不过还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三合会而已,哪里能见得光?
    正当他拿起衬衫重新穿好时,发现许一正朝自己方向走来。
    见状,骆驼同这位又要升职的副处长礼貌寒暄几句,以借口看乌鸦伤势为由避开。
    许一望向雷耀扬扶了扶眼镜,听似关怀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斥责意味:
    “听邹生讲你替骆丙润挡了两枪?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的计划没什么好处,你也太过冒险。”
    此时,衬衫已经被扣合成得体模样,雷耀扬将西装外套拿在手中,冷淡笑着回应对方:
    “许副处长,东英内部不像硬壳那么好解决,你以为凭三言两语我就能成功当选话事人?”
    “我有我的行事步调,过程如何不重要,你们只用等结果就好。”
    听后,许一默然。
    但不管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细佬舍身救护都是大功一件。他也暂时摸不透奔雷虎到底在耍什么心机,但碍于现状不能久留,只得长话短说:
    “你懂分寸就得。”
    “我收到风,上礼拜庄炳强在监狱被人暗杀,目前怀疑是曾经收受他贿赂的官员下手。“
    “傻佬泰的下落已经引起国际刑警密切关注,目前我可以帮你应付过去,只要你别留把柄被他们抓到痛脚就万事大吉。”
    “至于洪兴那头…我的线人说蒋天生大概率会回香港接手社团。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交代给你的事你也要着手准备。回归前,邹生同我都不希望三合会再闹出什么风浪。”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番话言外之意,是白道对黑道的制衡,是东英不可再肆意妄为的警告。
    雷耀扬不语,虽然心中早就深谙这不过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他觉得疲累,却又不得不在这血路中继续搏杀。
    须臾,两人似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般,在天幕悄然掀起光亮时,背对着彼此,各自往不同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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