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白炽得耀目,班主任垂着头,眯起眼睛,徐徐翻动着那本被女孩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资料,仔细地瞧了瞧赤红颜色标注的错题,咂了咂唇,吁一口气,“这道题错得不应该啊。”
    他伸出油黄的手,把一摞摞堆砌在桌面上的教案随意地抹平,拈出一张夹杂其中的试卷,铺展开来,拿笔圈出几道,递进女孩怀里,“明天中午之前,能做完吗?把思路全部写下来,我再给你仔细讲讲。”
    郁燕“嗯”了一声,礼貌地弯了弯腰,道:“谢谢老师。”
    自从那次双周考之后,眼前这名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就真正地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再加之,对方端正的态度,着实不像是一时兴起的偶然为之,这位主修数学的指导教师,自顾自地思忖一番,便将她从以往的“差生分组”里面,掸掸打打,拂去一层不成器的灰尘,挑挑拣拣地拎了出来,像对待班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苗子一样,暗暗押上了宝,三不五时,便把人单独叫出来,询问学习的总体进度,再衡量当下情况,开上一次量身定制的小灶,期望在高三之前的分班考里,这名幡然醒悟的学生,能够再次祭出一份亮眼的惊喜。
    当然,这种重点的关注,确实让郁燕失去了一些休憩的时间;并且,就此之后,就像所有学风不那么优良的院校之中,那些被老师偏爱的学生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被划分进了绝大多数同窗的对立面。
    那些同龄的孩子们,看向她的眼光,在这种明显的氛围之中,逐渐地改变了。
    他们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不屑,与一种羞于披露的艳羡,有意地扭开了头,错开了步调,潜移默化、泾渭分明,把“背叛”的郁燕,归拢进了“书呆子”的阶级——
    虽然,她还远远达不到那个程度,而班级之中,原先的头等生团体,也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愿意接纳的意图来。
    所幸的是,郁燕从来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而是像往常一样,漠然地无视了所有的讨好或鄙夷,无论是荒废学业的以往,还是闷头钻研的当下。
    班级之中,那几十个记不清面孔、记不清姓名的同学,对郁燕而言,与从小到大,任何一名消弭在记忆深处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至于这些毕业之后,就会各奔东西、不复相见的同席,是否会在传递的小纸条中,亦或下课的喧嚣吵闹里,借着重重掩饰,背起身来,悄悄地嚼起舌根,交流彼此对某个特定的女孩的看法,并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
    为着无关紧要的人或事,踌躇不前、劳神伤力,除了徒增损耗外,并不会产生任何积极的效用,让他人的看法,因此改变一分一毫。
    不过,谭月、王晓涵和胡珊娜这三位狐朋狗友,却在实际行动中,真真正正地诠释了,何为“莫逆之交”——这三位各不相同的女孩子,对朋友身上的、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的变化,不仅从无指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别扭和嫉妒,还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如同三个可爱的臭皮匠一般,明明自己还是半吊子水晃荡,却已经开始为对方以后的职业规划和专业选择而操心了。
    每逢此时,郁燕都会仔细地聆听她们的教诲,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对那些天马行空的、幼稚而拙劣的想象,报以衷心的肯定与深切的期望——例如,全资入股谭月的家族企业,给王晓涵的个人音乐会提供专属礼服,或者包养走投无路、前来投靠的胡珊娜……
    这些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可能早已悄无声息地,变作了一根坚固而牢靠的支柱,与她心中的另一份念想,并驾齐驱,共同成为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正值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她从办公室里退出来,站在静阒阒的走廊里,想要暂且歇一口气。
    外面的天,泼着一道又一道的霞光,艳得几近凄厉,赤条条的云,横七竖八地搭陈着,如同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有头无尾,从中间迸得断裂,腥热的胃肠脾脏,全都流溢得凝滞了,淤积在一起,把天幕腐蚀出了一个大洞,淌着淋漓的脓水,野蛮地撕扯出一只巨硕无比的、滚滚的落日。
    那浑圆得恐怖的日头,仿佛是从染缸里跌出来似的,郁燕迎面望去,就像被无数个溅射的火星子,直直地烫了过来,染得她满头满脸,仿佛都溅满了血。
    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个处处都漾着一股暖热涟漪的黄昏之中,她莫名地,生出一种古怪的不安,胸腔里的器官,跳得一阵急过一阵,浑似那迟缓而粘滞的空气,不知为何,竟变作了无色无相的胶质,从口鼻毛孔里,一滴一滴,缓慢灌注进来,无孔不入,裹缠住肺腑筋脉,逐渐凝固,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歹恶地窒住五窍,变成一枚栩栩如生的琥珀。
    ——怦咚。
    远处的飞鸟,簌簌地掠过天际血红的残阳,铺天盖地的一大群,黑压压、暗沉沉,拢作一堆,聚得很近,斜斜地抻着翅膀,尽力地翱翔着。
    鸟群的最后面,堪堪地吊着尾巴,是两只飞得缓的,没什么劲头,不时停下来歇息,落在建筑物的屋顶、电线杆的顶部、葱茏杉树的尖枝上,像离群的黑点,蹒跚地游离着。
    她虚虚眯着眼睛,思绪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毫无理由地散了一瞬,再回过神来,却发现那群迁徙的鸟儿,后头跟着的两个黑点,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一只。
    那只仅剩的飞禽,孤零零地扑扇着翅膀,伶仃地追着鸟群的踪迹,奋力地向前飞着,而另外一个,也不知道撞进了哪个暗无天日的旮旯,或是走岔了路,或是一蹶不起,直至那无数翩跹的身影,往北一去不返了,那点黑黢黢的影子,亦是再也没有现出身来,从此消失不见,在无垠无际的天空中,杳杳地沉寂下去。
    ——怦咚。
    似有所感一般,郁燕怔怔地向外望去,转过头,漫无目的地梭巡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
    那些钢筋铁骨的森林,崚嶒矗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变得又黑又小,仿佛一口口层层迭迭的棺材,阴寒冰沉、了无生气,死死地压在地平线上,如同一枚森冷的、铁质的秤砣,攥住泥土下搏动的肺腑,像是要从那只衰败的器官里面,挤出最后一息奄奄的吐气。
    ——怦咚。
    她的心跳,突然之间,变得又疾又猝,咄咄地狂乱迸跳着,像是要从这具封闭的躯壳里,一举挣脱出来,重重地掼在地上,沾得鲜红殷赤的筋膜,全是黄濛濛的土灰。
    而那只心脏中的,所谓另一份念想,好像也从这灰头土脸的一蹿里,不声不响地,往外跌出了柔软的一角,悄然无息地撞触在坚固的水泥地上,无比遽然地,生出了丝丝缕缕暗沉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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