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点名完毕!城防军一百零五人,全部到齐!”
    梁山山脚下,城防军服饰的兵士高声报道。
    山风吹得莫文鸢发丝乱飞,她点了点头,视线望向遥远的梁山深处。
    “今日一战,誓要拿下梁山寨,为死在爆炸里的梁州人讨回公道!一个山匪都不放过!”
    “是!”
    “遵命!”
    “得令!”
    一百零五兵士身后,血红的小旗随风飘扬。
    ——
    爆炸声哀嚎声四起。
    张老大带着几个马仔,在梁山上一处地势较高的开阔地观战。
    又是一声爆炸声响,整座山都在微微震动,马仔还不习惯这种震动,哆嗦着嘴强自镇定,嬉皮笑脸。
    “老大英明睿智,这阵仗一出,今儿必胜!”
    张老大瞧见他吓得泛白的嘴唇,得意一笑。
    “来来回回就会说英明睿智,你这崽子,去念两本书吧!”
    马仔:“念那劳什子作甚?等老大称王称帝,我就给老大端茶倒水,做那身旁第一位伺候人的,到时候老大可别嫌弃我!”
    张老大:“帝王身旁第一位伺候人的都是太监!你这驴蹄子,想阉了自己不成?”
    “啊?……”马仔讷讷哀求,“那可不敢,老大还是行行好,留着我这子孙根吧……”
    张老大放声大笑,视线重新投向山下。
    山道上连续几片爆炸声后,远处哀嚎声已经大幅减弱,想来死伤不少。
    今日一战,全在张老大算计之内。
    炸毁梁州城新建的商船和码头,不过是他放出的饵,要一举三得,钓定国侯这条大鱼。
    等定国侯上了钩,梁州必定空虚,到时他再设法进城,何愁拿不下这座城池?
    而他也早对进出山寨的路做了足够的布置,陷阱连着陷阱,爆炸连着爆炸,管保定国侯只要进山,就有去无回。
    “那儿!”马仔突然大叫一声:“看到旗子了!”
    张老大放眼望去,果不其然,就在上山的羊肠小道上,突然冒出一排小旗,每个都是火红的三角状,上面一个龙飞凤舞的“莫”字迎风招展。
    再仔细看,半人高的野草间,最当先的是一匹棕毛高马,毛皮油光溜亮,马上坐着的高大身影在爆炸声中丝毫不乱,威严赫赫。
    身后野草中有人高声呼喝:“梁州县令定国侯在此!尔等速速投降!”
    ……那就是定国侯吗?
    马仔大叫:“只有……只有五百米了!”
    “……老大……”马仔叫声颤抖,“都炸了好几轮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野草丛中,喊杀声骤起!
    “为了梁州!杀!!!!”
    ·
    与此同时。
    梁州城门刚刚锁紧,被百姓围了个严严实实。
    “听说山匪又要来打梁州了!这可怎么好?”
    “梁州不安定!我还想着船一造好,买张船票就逃去蜀中的,结果一觉醒来船没了!码头也没了!”
    “上回梁山寨的人来,城防军毫无抵挡,直接就让人进城了!听说侯爷得罪了梁山寨,这次他们再进来,可不会仅仅把县衙烧了那么简单喽!”
    “这不是废话,土匪不杀人还叫土匪吗?!”
    “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是啊是啊!把城门打开,让我们跑路吧!留在城里会没命的啊!”
    间或有一二声反调:
    “诸位!诸位,安静!不能开城门!不能开城门啊!”
    可怜梁州县衙文书方文水,喊哑了嗓子仍是徒劳。
    “开城门就成了引狼入室,咳咳,引狼入室啊!”
    方文水长叹一声。
    他又何必呢?
    总归他现在已经知道真相,梁州没救了!
    他只恨自己太蠢,若不是在主簿石大山房内发现那封京城寄来的信,他竟还真以为定国侯和阿宣姑娘是朝廷派来救苦救难的!
    原来昭阳公主早死了!
    公主既然死了,当然不会给定国侯的上任文书盖印,且信里写得明明白白,陛下旨意,定国侯理应正在公主封地升平县守灵,而不是跑到梁州来做县令!
    抗旨不尊,定国侯是要造反啊!
    看到信后,方文水心神巨震,紧接着陷入无限焦虑。
    县令是假的,山匪却是真的。
    山匪要来的消息刚刚传出,定国侯和阿宣姑娘就都失踪了,方文水看得明明白白,如今的梁州城,已经成了弃子!
    可梁州是他的故乡,他总是不甘心。
    “不能开城门……咳咳……不能咳咳!”
    方文水努力张嘴,沙哑的嗓子里再也发不出声。
    就在喧闹的沸反盈天声里,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别吵别吵!阿宣姑娘来了!”
    几个月以来,梁州城已经习惯了在街头见到朱暄和她的“丫鬟”小队,她们每隔几日,总会恰好好处地出现在需要救助的人家里,送银送粮。
    久而久之,阿宣姑娘成了慈善的代名词,城里甚至有人照着她的形象铸起石雕,供在娘娘庙里让人景仰。
    看到熟悉的白衣面纱人影,人群骤然平息了不少。
    稚嫩的童声高声道:“诸位请安静片刻,阿宣姑娘有话要说。”
    朱暄站在马车辕上——这是她能找到最高的东西——清了清嗓子。
    “诸位——”
    她还没说下半句,人群此时很静,不知谁尖声道:
    “这个时候到城门来,还坐了马车……阿宣姑娘不会也想出城跑路吧?!”
    这话登时点燃一片怒火。
    “什么?!她能出城,凭什么我们不能!”
    “是啊是啊!快开门!放我们出去!谁要留在城里等死!定国侯的女人是命,我们的就不是命吗?!”
    百姓的愤怒来得快且高涨。
    这情形,倒像是有人刻意挑起情绪,方文水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扫到一个面相尖酸的妇人,几次说怪话都有她参与。
    此人有古怪。
    方文水面色沉静,只静静看着。
    就在第二轮喧闹马上掀起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白衣白纱的身影竟是飘然而起,直飞向十丈高的城楼!
    百姓齐齐惊呼出声。
    “她会飞!”
    朱暄站在城墙上,再次高声开口:“诸位——”
    站得高,气势自然足,这次总算没人打断。
    “——梁山寨要攻城,诸位都已知道了,梁山寨攻城后要对百姓劫掠杀虐,诸位也都知晓了!”
    这话一出,便是把梁州百姓最大的恐慌砸实了,人群瞬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那可怎么办?”
    “所以说应该开城门快跑啊……”
    朱暄:“但是!此刻万万不能开城门,并非要把诸位留下送死!”
    朱暄向着北方一抬手:“倘若梁山离城二百里,我很乐意大开城门先送百姓逃离,甚至可以派兵护送——可是很不幸,梁山寨的老巢距离我们北城门,只有八十里!”
    “八十里意味着,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山匪已经快马加鞭沿路列阵,堵死了所有出城的道路!”
    “对不住各位——眼下逃跑早已来不及了。”
    城墙距地面足有十丈高,她的声音在风中飘忽,幽幽传入每个人耳中。
    人群陷入完全的死寂。
    朱暄陡然拔高音量:“但是!我们为何要逃?”
    “这梁州城是你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城墙上的一砖一土都是你们亲手建造!山匪要夺你们的城池,抢你们的粮食,杀你们的妻儿,你们当真想要逃吗?!”
    有老人颤声:“老朽一辈子没离开过梁州,死也要死在梁州……”
    这话登时引起小片赞同,多数都是老人。
    他的孙儿无奈叹气:“爷爷,我也不想走,能活着谁想死呀!”
    朱暄对年轻男子怒目而视:“梁州的城墙有十丈高,足以抵挡千军万马,谁说留下就会死?!”
    男子不忿:“……上回梁山寨也是没费力就进城了啊。”
    朱暄:“那是因为,上回,我和侯爷还没来!”
    如此狂言!
    方文水唇齿间吐出无声的两个字。
    假的。
    这对鸳鸯,两个都是假的。
    整个梁州城都被她的小恩小惠骗了,想必石主簿也拿了他们的好处——尽管方文水十分不乐意如此揣测自己的同僚,可最开始他满腹狐疑借酒浇愁的时候,不正是石主簿劝他不要多想么!——才会相信她的鬼话,要伙同他们一起造反。
    而自己发现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此时,忽听一阵箭声呼啸,直冲城墙而去!
    “阿宣姑娘小心!”
    百姓一片惊呼,只见朱暄长臂一展,飞来的长箭竟被她牢牢抓在手心!
    怎么没射死她!
    方文水心头一松,又恨恨地撇嘴,听见那假侍女继续口出狂言:
    “今日我在此,梁州城绝不会破!”
    她满头青丝被风吹得飘起,在面纱内和斗篷领口白毛纠缠,干脆抬手丢了斗笠露出面容,又解开斗篷扣子。
    一颗,又一颗。
    众人这才发觉,阿宣姑娘的雪白斗篷下,竟穿上了城防军的全套盔甲!
    “阿宣姑娘要亲自守城!”
    而方文水惊愕地看见,那盔甲下并非她常穿的雪白长裙,而是一件火红长袍!
    ——一件从对襟到袖口,再到衣襟尾缀,绣满全幅龙纹的火红长袍!
    方文水浑身战栗,她为何……身穿龙纹?
    城墙上红衣似血,高高举起的长箭也在滴血。
    朱暄举着那支箭,一字一顿:
    “吾乃朱氏太(祖)第九世孙,列祖列宗在上,今以吾名守护梁州,愿与梁州共存亡!若有违此誓,便如此箭!”
    她双手用力掰断箭身,信手抛下城墙。
    ·
    “——阿宣!阿宣!阿宣!”
    朱暄在欢呼声中走在城墙上,威严赫赫地向百姓点头致意。
    等好不容易进入城楼里,就再也撑不住了,头晕眼花地就要软倒。
    方才在码头被爆炸震得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又被九霄用细金属丝捆着腰拽上城墙,眼下又腿软又恶心想吐。
    王七娘等小丫头忙上前接住她的腰,“姑娘,歇一会儿吧!”
    朱暄摇头:“等会儿——叫方文水来,方才人群里有人捣鬼,让他去查!”
    忙有人跑出去找人,王七娘又掰开朱暄的手,果然手心里血肉模糊一片,又去翻找药箱。
    “这箭是谁射的,力道也忒大!”
    朱暄扶着脑门儿笑:“力道小些连城墙都飞不上来——我猜是秋荷,她们第二小队里就属她箭术最好!这不,一箭撞到我手心!”
    王七娘鼓着腮帮子,呼呼地朝朱暄手心吹气,一边又抱怨:“……那也不能伤了姑娘。”
    朱暄:“傻孩子,将军不在,城防军就这么小猫三两只,我必须得’武艺超群’才镇得住场。”
    王七娘倒也不是真傻,她只是心疼。
    想了想,王七娘抬起稚嫩的脸,问:“姑娘,你真的是朱家太(祖)九世孙吗?那你岂不是个郡主县主的?朝廷会来救我们吗?”
    朱暄揉了揉王七娘的脸,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会。朝廷不会来的。”
    “七娘,你记住,假如有一日朝廷真的派人来了,也绝不是来救我们的。”
    王七娘懵懵懂懂地点头。
    朱暄包扎了手掌伤,又把刘招娣叫来细细问了一遍,知道莫文鸢走前对留守的城防军已有交代,对守城一事渐渐放下心。
    相比之下,莫文鸢带人进梁山,面对穷凶极恶又有火药的山匪,更让她忧心。
    朱暄来回踱步,突然想到:“方文水怎么还没来?”
    ·
    与此同时,一名容长脸的妇人手里提着篮子,来到了守军放饭的地方。
    还没走近就被女兵拦住,“什么人?!”
    妇人举起篮子:“我来给我男人送饭。”
    女兵不肯通融:“将军说过,守军只能吃炊事班的饭,不能吃外面的!”
    “……可我好不容易做好的,来都来了……”
    “将军说不行,就是不行!”
    二人一时陷入僵持,一名官阶高些的兵士闻声走了过来。
    “没事,让她进来吧!我认得她!”
    女兵仍要阻拦,那兵士厉声道:“我是你的十户长,我说话你也不听吗?”
    待一转身,兵士即刻变脸,手沿着篮子往妇人手臂上摸。
    “哟,蔻娘又来送饭啦!宋大哥有你这么个漂亮又手巧的娘子,真是福气不浅啊!”
    妇人飞一个媚眼,笑得花枝乱颤:“快住嘴吧!哪回短了你的吃的!”
    守军接过篮子打开,连声叹道:“好肥的五花肉!好香好香!你这是把家里的猪都宰啦?”
    “……你们守城不容易,总得吃些好的。”
    妇人笑着抚了抚发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城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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