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动的牧民、狂热的信徒、谋逆的铁骑、连同苦守的宫卫,高举兵戈、乱作一团,渐渐鏖战到了黎明。
    慕容迦叶弃金帐而走,再度携朝凤监一行人回到了温泉宫。
    暴民们冲进了空虚的王庭,却并没有找到心目中的草原英雄,原本凶犯聚集的诏狱都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牢房,他们惟有用火把表达着愤怒,将金帐与宫室纷纷点燃,这是继灵后纵火案之后,金帐王庭燃起的最盛大的火。
    直到火烧百里,暴民们这才知道中了空城之计,这次巡幸温泉宫,慕容迦叶竟然悄然将人马搬空。
    仙陀山边的烟火已经渐渐阑珊,娑罗教信徒们在定北军的攻势之下走向强弩之末。
    阿云瑰不肯听慕容迦叶的摆弄,犹自带领信徒们做困兽之斗。
    阿云瑰:“诸位信徒,我以教主的名义的命令你们,追杀右贤王铁骑。”
    而此时的元璞被裹挟在尸首的乱流之中,忽然眼前伸出一双手,那是一双纤纤玉手,来自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
    神出鬼没的宇文渠央再次摘下兜帽:“元世叔,赶紧和我走,太后又回到温泉宫了,如果她见不到完好的你,该起疑心了。”
    元璞被她扶起来,堪堪坐稳身子,咬着牙,将胸口的箭凌厉地拔出来:“这次危难,她完全没叫我,显然不拿我当真的嫡系,我根本无法替代赫连骧的位置。”
    宇文渠央见状不忍,却肃然道:“你不该出来的,世叔,这不在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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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投无路之际,娑罗教信徒已经所剩无几,有些心志不坚的已经落荒而逃,只剩左右护法和几个残兵败将围在阿云瑰左右。
    阿云瑰被几人一路掩护,来到右贤王身侧,斛律勃骨身负伤痛,立于马上,无力挥戈,不加入战斗,眼见着自己的铁骑溃败在定北军的手下,只有徒劳的叹息,他见了灰头土脸的阿云瑰,颇不耐烦:“奶奶的,怎么竟然杀出来个定北军!”
    阿云瑰屈身问道,望着斛律勃骨粗壮的脖颈,握紧了手中的鸾刀:“右贤王殿下,按您所说,下一步该如何?”
    斛律勃骨怒道:“本王一生没受过这般挫败!这个女罗刹,手段何其毒辣!低估她了!”
    手起刀落,阿云瑰被溅得一脸鲜血,斛律勃骨的戒备无比松懈,一转眼就成了盟友的刀下之鬼。
    她失魂落魄地提着斛律勃骨的项上人头,站在黎明的草原之上,她跪在地上,向赫连安代献上她的投名状。
    赫连安代俯视着手下败将,悚然一笑:“圣女,太后借你的手除了心头之患,多谢了,可惜,她不是佛陀,而是罗刹,得罪。”接着,不由分手提弓射箭,朝她命门射去。
    阿云瑰一个失神的空当,心口中箭,颓然倒在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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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泉宫大殿,文武群臣,皇亲贵族齐聚一堂,各怀鬼胎,东方既白,可是金帐王庭的战事仍然没有收尾的迹象。
    “朵儿!拿酒来!要最烈的烧刀子”慕容迦叶豪迈一笑,她生性沉毅,越临险境,心绪就越加镇定,怀中如揣脱兔,恨不能提刀而出,见识见识那群所谓的“暴民”。
    斡扎朵踉跄着,颤颤巍巍端来滚烫的酒壶:“太后。”
    慕容迦叶没先接过酒,而是伸出手理了理斡扎朵蓬乱的发丝:“朵儿,别慌嘛!有些时候,每临大事须有静气,我们得稳如泰山,才能不让叵测之人得逞啊!”她透过斡扎朵的肩,深深地斜睨了一眼众臣。
    此时满朝文武已得令到太医局避难,金帐王庭除了禁军,已经空虚无人,以大司马宇文恺、太傅元璞、相国纥奚雍、五兵尚书哥舒拔野、度支尚书黑齿格其斤、尚书左仆射海亦敖为首的顾命大臣们不安地杵在一处,惶惑地面面相觑,碍于政敌就在近处,只有相对无言,看起来十分滑稽。
    大司马宇文恺先发制人:“太后,臣为大司马,此时暴乱在即,理应出门应战,亲自震慑暴民,为何太后口谕一下,我们都要困在这药气熏天的地方!”
    慕容迦叶支颐笑看着他们,眉睫不动,一语不发,慵懒地啜着烈酒,非要卖个关子:“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多么祥和融洽,宇文卿,何必皱着一张苦瓜脸?”
    宇文恺与先可汗为至交,出身贵族世家宇文部落,故而一向行事骄矜,见慕容迦叶如此揶揄自己,语气更加嚣张:“太后,您也曾经御驾亲征的英主,初为皇后时便有壮士断腕之勇,拼死搏杀只为一线生机,如今携百官群臣龟缩在这里,坐视金帐被血洗,难道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顾命文臣们的心绪被宇文恺带动,个个唉声叹气。
    部分武官则躁动不安,身上除了一身甲胄,没有任何武器,崔绰带领朝凤监将正殿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提防堵住外头的暴民,还是要困住里面的百官。
    “诸位,白日漫长,要不要听个故事?”慕容迦叶根本不理会顾命大臣的反应,带着叁分醉意,娓娓道来,“淝水之战,谢安和客人下围棋,棋局中他的侄子谢玄任主将,从前线派来的使者到了,谢安看完使者送来的信,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转向棋局,客人问到,前线的胜负如何?谢安这才回答道,孩子们已经大破贼兵!说话时的神态举动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凉风堂内臣们倒是神态安稳,尚书令元璞、太史令肖惟妙、决狱官伊娄峻、御史中丞耶律伯玉、散骑常侍契必宝勒等悠然自得听着故事,故事听罢,纷纷鼓掌助兴,耶律伯玉是个话痨,逮住旁边许久不声响的元璞附耳道:“幼主党这群老蠢货,慕容太后临朝多年,每次这样,必是留有后手啊!等着瞧吧。”
    元璞面色姜黄,草草处理的箭伤犹隐隐作痛,他心不在焉地啜着茶,脑中急剧思索:“朝凤监在此,鬼头风已经休沐回家,禁军围在太医局,谁来搞定这群暴民?”
    慕容迦叶心绪高昂:“斡扎朵,给凉风堂臣僚们赐座看茶!”这是慕容迦叶第一次当众这么称呼自己的党羽,且神气嚣张,不遮不掩。
    耶律伯玉浅啜春茶:“太后,听说南人颇崇茶道,民间有斗茶的风气,梁帝其人颇为风雅。”
    耶律伯玉一开了头,诸位深受儒家影响的内臣们也七嘴八舌地阔论起来,气氛十分快活,仿佛已经将另一帮臣子隔绝在外。
    倏忽之间,遥处那仿佛不止不息的械斗声、高呼声彻底归于沉寂。
    忽然,一个稚嫩的男声响起,百官循声一望,只见一张清秀的面皮上被溅着鲜红的血迹。
    男子掸去袍袖上的尘灰,跪行嵬然大礼:“启禀太后,臣苏梵净幸不辱命,携潮音寺武僧连同佛教信徒将局面控制,听完我们对太后功德的陈述以及赫连骧的罪行,为首的暴民声称被娑罗教蛊惑,当众畏罪自杀,牧民们高呼太后乃菩萨降世,恩临天下,观音面,菩提心,是如今整个大燕的救世主,命定的女可汗!驰援而来的定北军竭尽所能,立下大功,小定北侯已率部归边镇。”
    “很好,梵净,立了大功,重重有赏!”慕容迦叶大笑,抛了杯盏:“斡扎朵,马来,刀来,本后要亲自面见潮音寺武僧!”
    顾命大臣们个个傻了眼——
    宇文恺方寸大乱:“这这这!不得了了!母鸡司晨,大燕天下要大乱了!”
    “合着,这太后早有了成算,只是想把我们关在这里看我们笑话啊!”
    “慕容迦叶如此手段,现在又破了谣言,俘获了民心,依我看呐,称帝只是时间问题。”
    在顾命大臣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中,元璞注意到慕容迦叶的自称已经由“哀家”变为“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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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帐王庭付之一炬,似乎一把火烧掉了腐朽的往事,慕容迦叶没有半点疼惜,烧掉了斛律家的老窝,她就要在废墟上建起属于慕容迦叶崭新的天堂。
    慕容迦叶策马赶回金帐,立于高台之上,朝攒动的人头振臂一呼:“子民们!莫要听信谣言,离娄王之事,本后自会彻查清楚,若清白,他依然是敕勒川的英雄,荣宠不衰,若确认有罪,朝廷将公布所有细节,将其斩首示众,我们嵬然部族英才辈出,还有更多的少年后来居上!”
    “赫连骧曾被本后重用,一路被本后提拔,如今被蛊惑,误入歧途,里通敌国,罪不容诛,是本后识人不明,辜负了先可汗的嘱托,本后今日下罪己诏,斋戒叁天,大赦天下,给大燕子民谢罪!”
    罪己诏一下,堵住悠悠之口,这是个极为靠谱圆滑的交代,牧民们群情暂得平息,个个慑于太后神威,又见刚才为首的人头颅落地,血痕未干,无人敢为其收尸,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纷纷下跪行礼:“菩萨降世,恩临天下,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日起,云中城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太后下令张贴公布的凤印罪己诏,这罪己诏由慕容迦叶亲书,笔力遒劲,字字如泣血,全国刊印——“本后以薄德,承先可汗遗志,暂代大统。不期倚任非人,遂致军机泄露……谍网薄弱,致使南国细作潜入,罪臣离娄心志不坚,受其蛊惑,昔者,本后御下无方,识人不明,误用狼犬之辈,险些酿成覆国之祸,所幸遗恨非晚,已经嫌犯擒拿,于杀虎林言行拷问,并有司调查细节,兹择叁月春避居潮音国寺清心禅房,斋戒反省,以求万民之原宥。”
    围观的牧民们七嘴八舌,论调也是纷纭——
    “居高位者,虽屈尊至此,但谁人能真心忏悔?偏偏我们这群愚民罢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真情实感,难以言表。”
    “我看啊,这慕容太后,唯一的罪过就是她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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