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仁寿宫寂静无声,因为未植一花一草,只有青苍松柏林立,纵使世外春色恣意,这里依然故我地保持凄清。
    慕容迦叶一向喜素净,寝宫内外无半点铺陈,此时,她穿一身缟素常服,坐在榻边,摩挲着突尔炽天可汗遗物——开荒剑,此剑长三尺九寸,削铁如泥,锋芒逼人,如一尊圣器被封存在宝匣之内,每逢重大节庆祭典才会被打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来了兴致,亲自擦拭。
    “儿臣给母后请安!”斛律步真前来履行每日雷打不动的问安,他望着慕容迦叶手中的开荒剑,欲言又止。
    “平身,”慕容迦叶继续擦拭着开荒剑,一眼也没有看他,只凭语气就能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你有话说,讲吧。”
    “母后,您在太极殿斩杀石破奴的事儿,现在已经天下皆知了。”斛律步真支吾着,可还是将冒犯之语说完了。
    慕容迦叶终于抬眼,柳眉竖剔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母后,石破奴虽然是西凉叛将,却一直忠心于我大燕,如此一来,军队中那些老实本分的降卒,岂不人人自危?”
    “真儿,”慕容迦叶把他轻唤过来,伸出手摸他的头,“你不懂,这叫杀一儆百,帝王心术,你不在这个位置,永远不会懂母后的处境。”
    斛律步真躲开她的手,泪光闪烁:“若他年孩儿执政,必以仁政治国,决不滥杀一条无辜性命,叫臣子寒了心!”
    这是公然的挑衅,在斛律步真心中,那场血溅明堂的斩杀,分明是野心勃勃的把戏——无血缘的嫡母明火执仗,玷污明堂,展示自己的淫威,目的就是要夺走自己的皇权,只手遮天。
    慕容迦叶没了耐心,再懒得做些温柔的解释,拂袖走向窗前,拳头紧握,护甲险些嵌入掌心:“就因为我是个女人,仅仅杀一个臣子,就要被如此非议了?你父亲弑父杀兄,甚至赐死妻子,就有人说他是不毒不丈夫了!若论阴毒,我比不过你们斛律家的先辈!”
    斛律步真终于无言以对,脊背一阵阵地发冷。二人各自默立,任由春风过耳,早莺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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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儿生母的祭日快到了,”斛律步真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缓缓走向慕容迦叶的身后,伏低示弱地试探道,“我可以出宫祭拜她的衣冠冢吗?”
    慕容迦叶乃是突尔炽天可汗的第三任皇后,元后为大慕容氏,正是慕容迦叶的同胞阿姊,英年早逝,唯诞下一女,名涂月,封郁弗公主,如今荣宠正盛,第二任皇后则名魏伊水,出身掖庭,罪臣之女,因貌美被先可汗选为贵人,为斛律步真生母,起初母凭子贵,一跃为皇后,骄矜了数年,但在斛律步真被封太子之后,便因“杀母立子”的风俗而被以一碗鸩酒赐死,谥号灵后,所以,在大燕后宫,敢于留下腹中孩子的妃嫔,都是捧着一颗必死之心生子的。
    然而灵后的死却有蹊跷,赐死当夜,她几近癫狂,痛骂可汗,行事依旧嚣张,将鸩酒倾泻,洒进昔日可汗赏赐的成堆的绫罗绸缎之中,以一支精美花烛点燃,金帐王庭因效仿南朝宫殿形制刚刚建成,防火系统极度薄弱,大火由此连烧三天三夜,整个中宫付之一炬,扑灭后的废墟之中,未见其半块骸骨,坊间有传言,她因怨念极深,不愿被人看见尸身,化作孤魂野鬼,久久盘桓于金帐王庭之上。
    斛律步真忆及灵后惨死之日,思母之情泉涌,声泪俱下道:“母后,我虽体弱,但也不能终日呆在这个金帐里,什么风都不吹!连自己母亲的亡灵也不能祭拜吗?”
    慕容迦叶忽然转过头来:“灵后当日在后宫纵火,烧死多少无辜宫人,你母亲死有余辜!这时候你怎么不讲仁义了?”
    斛律步真长跪不起:“求太后看在先可汗的面子上,开恩!”
    “别拿先可汗压我!太傅说,你这几日生病,还有许多书没有温,祭拜之事,就在宫中从简举行罢!”慕容迦叶无动于衷,伸出修长的食指怒指虚空,狠狠下了逐客令,“朵儿,送陛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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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斛律步真远去的身影,慕容迦叶凌空挥舞着开荒剑,不禁回想起突尔炽天可汗驾崩的那一天。
    那个男人不是真心爱她,或许某一瞬间也动了真心的念头。但她总能从无痕春梦中苏醒过来,明白那一切,包括他,都是自己跃上权力之马的脚蹬子。可毕竟朝夕耳鬓厮磨,他宠她如命,他又是个有些可爱之处的英俊男人,有时,她有一种被爱的错觉。
    突尔炽天可汗临死之时,将这把开荒剑交于慕容迦叶之手:“迦叶,这把剑跟着我南征北战,助我破土开疆,又保我平安凯旋,这就是我的护身符,我死了,灵魂会附在此剑之上,你将她佩在身侧,就知道我在泉下仍在庇佑你。”
    慕容迦叶接过,低眉抚着剑柄上刻着的名讳,他的大名——斛律伏罗,伏罗,嵬然语意为像天空一样广阔,她嫣然一笑:“可汗,你大可安心去吧,我不用你来保护。”
    斛律伏罗苦笑,紧紧握住慕容迦叶的手腕:“朕怎么忘了,朕的地皇后,可是能顶半边天的女人。”
    慕容迦叶面若覆霜:“我会随你同去。”
    斛律伏罗转念思索,慰藉道:“你就是步真的母亲,他们不会拿你怎样的。”
    “又不是生母,徒有名分罢了,明眼人都知道,我没有为你斛律家诞下一子,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慕容迦叶不慌不忙,双手稳稳,一勺一勺为他喂着汤药。
    斛律伏罗痛悔不已,曾经二人携手平兄弟之乱,慕容迦叶劝他斩草除根,勿留后患,他却因为念及手足之情,没有将他们处死,久而久之还让他们封王拜将,如今个个独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都怪我,念及手足之情,没有除掉那些狼子野心之辈。”
    慕容迦叶望向殿外:“他们会巧立名目杀了我,然后再挟幼主控制朝堂,或者再干脆些,也把幼主杀掉。”
    “没想到,我斛律伏罗英明一世,死后不仅靠不稳自己的江山,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盖世之主亦难逃英雄迟暮的命运,斛律伏罗百感交集,他一阵狂,险些震碎肝胆,感到生命正从他不堪一击的胸膛一点一点流逝。
    慕容迦叶轻抚着他的胸口,忽想到阿姊慕容曼殊,那是一个柔到骨子里的女子,驯顺似羔羊,水似地温吞,总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也曾母仪天下,在位之时,令斛律伏罗虚设六宫,独宠一人,可在二十二岁便死去,诞下斛律涂月后便撒手人寰:“可汗,我和我阿姊,长得很像吧?”
    斛律伏罗良久不语,眼眸流转,似乎在回忆往昔:“朕的曼殊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这般厉害,全然没有头脑手腕,满心满眼只有朕,那天我在猎场上看见你,我就觉得她还没走远,音容宛在似的。”
    慕容迦叶抚去泪水,破颜而笑:“可汗就要追随阿姊而去了,难道不高兴吗?”
    斛律伏罗伸出宽厚的手掌,茧子粗如砂砾,像长者一般轻抚她的头顶:“迦叶,你很怨我吧,怨我因为你只是相貌酷似你姐姐,便夺了你和拓跋家的亲事,你本是野马似的一个人,皇宫高墙阻隔,逼仄狭小,根本没有供你驰骋的草原。”
    慕容迦叶泪中带笑道:“可汗以慕容家族的性命相要挟,纵使我有通天之能,又怎么能逃出可汗的手掌心呢?”
    斛律伏罗把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打,如同哄一个孩子:“你还是怨我。”
    慕容迦叶躺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因为这场久治不愈的肺痨,原本魁梧的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她侧耳谛听,心跳一下弱似一下:“可汗,我给你唱首歌吧,”她用不熟练的汉文唱道,“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斛律伏罗轻声问:“迦叶,你这是唱的什么歌啊?”
    慕容迦叶:“可汗,这首歌叫《华山畿》,讲的是南朝宋少帝时,南徐的一个读书人,偶然见到了一位女子,从此相思成疾,以致于缠绵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迤逦而行,到得山脚下,突然拉车的牛不肯走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来,见了士子的棺木,没有悲伤,没有惊愕,很平静地说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打扮,盛装而出,唱着这一阙歌,棺木果然应声而开,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语罢,她的耳边那颗心跳终于停止,斛律伏罗已经安详地闭上眼睛,睫毛湿润,眼角划过两行热泪。
    慕容迦叶泣不成声,却大半不是因为悲伤,斛律伏罗说金帐王庭如囚笼,没有供她驰骋的草原,她没有说的是,其实金帐王庭远比草原广袤,关于权力的追逐搏杀永不停息,她是天之娇女,热衷也擅长做这里的最强者,头戴王冠,一呼百应,岂不美哉?
    慕容迦叶舒了一口气,捧着案上斛律伏罗的遗诏,或许是他心存愧疚,亦或者是赏识自己的才干,他将江山托付于她手,令她垂帘听政,代幼主行军国大事,并由钦点八大顾命大臣辅佐。她热泪横流,一步一停,手里提着开荒剑,沉重地走出可汗寝宫,朝天大呼:“天可汗驾崩!”
    然而这遗诏并不能作为她的保命符,殿外如狼环伺的斛律贵族子弟,特别是斛律伏罗的两位胞弟,左右贤王,都等着自己的寡嫂宣布长兄死讯,自己篡位登基。
    慕容迦叶当堂亮剑,从此开始了血流成河的专权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任何人,都不能再将她当做猎物,吞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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