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笔直平坦,没有明显的标识,也没有变得狭窄或者分出岔路。渐渐的,能看到山,灰褐色,藏在云底,连成一片悠远而广袤的空间。途中,为了防止疲劳驾驶,她们两次在路肩上停车轮换。孟箫凝拿了驾照后已经两年没碰过方向盘,她的恋人胸襟宽阔,说如果车在这儿翻了,就当作一场殉情。
    人都是要死的——每个哲学系学生都曾经挂在嘴边——不过,不是现在。四小时后,他们经过一座架在水面上的桥。地球上最为冰冷而古老的东西从窗外映入眼帘:远山的积雪;嶙峋的冰川;冰雪慢慢消融,汇成一座平静幽深的冰河湖泊。
    夏天正值雪国岛屿的旅游旺季,而符黎正好在停车场找到一个刚刚空出的车位。下了车,女孩们抱着相机跑远了,独留他们慢慢走向湖边。她双手举过头顶,伸展僵硬的肩背,感到一阵短暂的目眩。无人不会动容,为这亲眼所见的奇迹般的光景。远处,巨型冰山浮在水面,折映着阳光,在阴影处散发出清莹的冰蓝色。更远的地方,连绵的山丘融进云雾,隽永地伫立,环视着湖水中央。
    他们踩着岸边黑色的砾石。周边游客不算少,却远远不及她家乡那种蜂拥的“热闹”。符黎稍稍拉紧外套的拉链,望向错落的冰川,对他说:
    “你到家了。”
    仲影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她本意是说他就像从那些寒冰中走出来的,但转念一想,这或许会冒犯他的家人,所以干脆不去解释,只回给他一个平常的笑容。
    “没什么,我们随便走走吧。”她说。
    “好。”
    两人沿着湖岸走,有时看见近水的地面散落着晶莹剔透的碎冰。真不可思议,符黎想,幸好她选择前来,跨越几个时区、几片大陆和海,飞到世界的边缘,得以目睹这美丽得令人失语的一切。她想到神秘久远的冰河时期,上亿年前,在这颗星球上,被深厚的冰层覆盖才是它原本的模样。生命在那之中消亡,在那之中诞生,而这里,就是曾经原始而无言的见证。
    “仲老师是第几次来?”
    “很多次,我经常来。”
    符黎在他的短篇小说集里见过这片冰原。她记得他描写了冰碛,写冰川如何在山下堆积,在坚石上留下擦痕。而此刻,仲影盯着湖边,好像等待着那里会跃出惊喜。
    突然,他碰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把远眺的视线拉回近处。看那里,他轻声说。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只灰白的动物顶着一小块浮冰,冒出水面。
    “海豹?”她脸上泛起惊讶的笑容,因为那只野生动物简直和网上流行的贴图一模一样。“我以前都没见过这种海豹!”
    “我也第一次见,在这座湖边。”
    符黎立即拿出手机,打算拍下来,但当打开相机的一瞬间,它就潜回水中,只剩一片冰在湖中漂浮。
    “啊好可惜,没拍到。”
    仲影似乎安慰似的沉下目光:“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所以很难抓住什么。
    她蹙了眉,那阵类似于旅行出发前的伤感又猛地翻涌起来。他说的没错,所有事物都在变化,一如这颗星球逐年上升的地表温度加剧了冰川的融化。湖水会上溢、扩大,从岸边蔓延,那些看似永恒的冰川,也无时无刻不在消逝。世上根本没有永远,即便只是一句陈词滥调,却还是让她感到惋惜。
    “没办法轻易留住这些景色。”
    仲影沉默不语。他能想到适宜的回应,譬如,更具有文学性,把对话引入更深邃的地方。但他最想告诉符黎的是希望她以后也能来看看。也许不久之后,也许很久。
    白色燕鸥低低掠过湖面,湖水漾起涟漪,拥着天上倒映的云影。
    忽而,一个疑惑浮了上来。她想问他,现在就问,在巨大的缓慢崩解的冰川之下,他们不再止步不前。
    “其实我一直想问……之前你给我看的小说,那位主角在敲钉子的时候收到了同居者的关心。我也……就是,勉强可以说,我也做了一样的事。所以,你把这个经历写进了故事里吗?”
    符黎有一丝羞涩般的紧张,就像在还过度内向的年纪被要求作出详细的自我介绍。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答,一个确认,还是另一种极其微弱的偶然?她已经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将那一夜的噪音视作求救。她只记得他递回在门缝下的字,清秀,带有疏离感的礼貌。
    “或许你不会相信。”
    他们面对冰河湖,一艘游船在冰川中穿行而过。
    “那是我事先想好的情节。”
    倏忽间,她追随着飞鸟的目光在一处寒冰的裂隙中停下。
    “事先想好的?”
    她诧异地重复道。
    这是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他在脑海中设想的剧情落到了现实生活,发生于他和对门素未谋面的室友之间。
    “那晚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我想试试,按照人物的逻辑行动。”
    仲影转向她,望着她,眼中划过冰雪消融一般的痕迹。他早已决定:如果她问起,就如实坦白——尽管它听上去如此难以置信。过去,同一屋檐下的日子,他的进退大多取决于她的举动。也许她看得出他喜欢她,但还不了解原因和节点,现在,他会告诉她。
    “然后,你递来了一张纸,问是否需要帮助。”
    湖面吹了风来,携着冰凉的气息。
    “……和想象中一样。”
    有几秒钟,符黎忘记了呼吸。她的记忆退回到那一晚,仿佛看见他在卧室门后拾起她的问询。那是真的,是她从幻想中走进他的现实,来到他眼前。
    “从那时起,我知道,无论你是谁……”
    “我都会爱你。”
    仲影深沉的黑发被微风拂过。她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亦无法阻止它显露在眉眼上。一切太过巧合,太过不可思议。他说了“爱”,而且他理解这个字眼的沉重含义。他从不使用昵称,不叫她“阿黎”或是“姐姐”。他只称“你”,不是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你”,而是独一无二的,站在他身前的自己。他从那个夜晚就爱她。符黎想起先前共同生活时仲影的所有行动,他接纳她的醉态,他沉默地移走她的酒杯,他帮忙供稿,他选了一个只有双人合作才能进行的游戏,他在她痛经睡着前始终没离开她身边……原来他早就有过期待,但是,为什么她没能及时发现?
    符黎的眼睛一片模糊,一半缘于犹如世界尽头的自然景象,一半因为他。刹那间,她想了许多东西,那些一念之间错误的、正确的抉择,那种愧意,那份旋转在胸口的喜悦,还有过于遥远的他们彼此的距离。一滴泪悬在睫毛上,她对他笑了,发自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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