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繁华的商店区隔了好几条街道,它藏在寧静的巷弄里,人烟稀少,来来往往几乎是路过的住户。没有醒目的招牌,也没有高调的装潢,外墙只贴着木质风格的淡色壁纸,中央一座落地玻璃门掛着写上「怀川书店」四个大字的牌子,摆放在门口的黑色地毯已经覆上了一层灰尘,往内一看,鹅黄色的灯光下是一排排书柜,
    今日店里也一如往常冷清。玄青坐在柜台前,双脚大喇喇的伸直交叠在桌面上,一本厚厚的书籍抵在平坦的腹部,也不知是否在阅读,纤长的手指机械式翻弄着书页,眼神赤裸裸的显现他的心不在焉。
    不久,翻动书页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双眸直盯书面,整个人就像静止一般动也不动。静謐的书店里只有一丝平稳的呼吸声。
    好无聊啊。
    玄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但他并不厌恶现在的生活,人界的平静正是他所渴求的,只是身边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这种落寞的感觉实在是太空虚了。
    玄青试着不去回想以前令人厌烦的记忆,强制自己专注在书本里密密麻麻的文字,然而却一点作用也没有,无论睁着眼、闭着眼、清醒着或是睡梦中,每每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那一片在雪地里的鲜红。太过怵目惊心,只因那些鲜血来自他最深爱的人──雪川。
    自古以来,雪狐一族通体乳白,或偏淡黄,而代代统治族群的最高首领,身上皮毛皆是最纯净的白色,他们生来一切就卓越过人,领悟力、敏捷力、生存力……无不是最顶尖的,种种优势下,纯白如雪的皮毛象徵着崇高的灵魂,最受人景仰的存在。
    雪川正是未来首领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身为现任首领的第二子,却超越兄长成为第一顺位,集长辈们的无数宠爱,自然有着相当的实力与声望,当他化为人身时,俊美的容貌更是令族人无限憧憬。在雪狐眼里看来,雪川所有一切都是完美的,深信在未来,他会是位完美且可靠的首领,带领雪狐走向美好且繁荣的道路。
    然而有最耀眼神圣的光芒,相对会有隐藏起来的黑暗。
    玄青拥有一身异于同类的乌黑皮毛,只有一处带着白色雪花状的胎记,这个胎记可以证明他确实流着雪狐的血脉。然而,犹如黑夜带来恐惧,玄青的存在被视为灾难的开始,自幼就被亲生父母藏在一处隐密的洞穴,耻于让人发现自己的孩子竟然是如此与眾不同。因此,当玄青只能受着父母的冷落,独自一人在荒僻的森林玩耍时,还不知远在另一处雪狐最繁盛的聚集地,有着和他的命运大相逕庭的人。
    遇见雪川,那是在平常不过的晚上,却成为玄青心中不可抹灭的一部分。
    已经成年的玄青不再愿意受父母控制,可他也知道自己异于常人,长久以来在父母厌恶嫌弃的眼神里成长,自卑心早已萌芽壮大,甚至相信自己会带给别人灾祸,他不敢在其他族人面前现身,白天几乎都待在无人的洞穴里,夜晚来临才敢大胆的在外游荡。
    那天,偌大的夜幕有无数繁星,一隻黑狐就坐在高悬的树枝上,直盯着星光闪烁,紫色的眼眸里全映出璀璨的光点,一身乌黑的毛皮也更加亮丽。玄青彷彿忘却了所有不愉快,心绪被这片美丽的星空填满,每数一点星星,心中的黑暗就被照亮一隅,他乐此不疲,愿将每一点光芒尽收眼底。
    不知数了多久玄青才猛然回过神,眨眨眼,心想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伸展筋骨后熟练的跳下树枝。甫回到地面,一抬眼就看到零碎洒落的月光下有一双白皙的人脚,指甲微长且锐利,一看就不是人类,他警觉向后跳了一大步,不动声色。
    而那双脚似乎对玄青的警觉有所反应,缓缓的向前几步,一个身材高大,身穿淡蓝长袍的白发男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沐浴在白色的光芒下,冷峻的容顏直接面对地上矮了一大截的黑狐。
    一对眼,玄青浑身一震,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耀眼夺目的人!
    雪白的脸庞有着精緻五官,充满英气不显柔媚,银光闪烁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盪,那湛蓝如天的双眸就直直地望着自己。
    玄青吸了大一口气也没有吐出来,就这么屏息相望,忽然间他都忘记什么闪耀的星空了,眼前这个人的光彩深深照耀了他的心房。原本的不动声色已经变成目瞪口呆,雕像似的杵在那里。
    白发男子像是看透玄青的心思,嘴角微微弯起,「怎么了?」接着蹲了下来,向玄青伸出手,有些邀请的意思,「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应该是我们族人吧。」
    他的声音低沉,语气稍微冰冷却不会令人感到有压力,玄青听得晕呼呼的,深怕会被迷得晕头转向,不敢再对上那人的目光,只好偏着视线,慢慢走近直到两人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你好像在发光……」玄青喃喃自语,以为对方听不见。
    「谢谢,你也是。」男子答道。
    闻言,玄青满脸疑惑的望向对方,露出看傻子的眼神。
    男子又道:「否则我怎么会发现你?」
    「你……发现我?这么说来,你站在那里多久了?」他发觉对方好像不在意自己的毛色,态度也一直都很和善,便不再扭捏。
    「嗯……」男子低下头若有所思,淡道:「你刚爬上去的时候,我散步到这里,就一直待到现在了。」
    「呃?」这个人好像有当偷窥狂的潜质,玄青顿了一下,猛然甩了甩头,把这个想法拋在一边,他不应该把别人想成那样,随后问:「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吗?」站在下面应该看不太到天空才对,而且四周也黑漆漆的。
    「你很美,就像是星空的一部分,不知不觉就……对不起,我好像不应该偷看。」男子蹙起眉,发现了自己的不妥,「希望你别介意,我不是有意的。」
    玄青摆摆爪子,低着头,脑袋一团乱,「没、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刚才没听错吧,这个人竟然称讚自己?
    「谢谢你的谅解。」停顿了一下,男子又开口:「我叫做雪川,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玄青小声说道:「雪川……这名字很适合你,我叫玄青。」对方的确像是雪一样洁白无瑕。
    雪川回道:「你的名字也很合适。很高兴可以认识你。」
    「我也是……」这还是第一次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这么多话,玄青突然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不是这么不一样了。他看向对方柔和的目光,很是嚮往。
    「你住在哪里?已经很晚了怎么没跟同伴们一起睡?」想到玄青独自一人在偏僻的地方看夜景,雪川关心问道。
    「附近,我自己住。」
    雪川挑起眉,恍然大悟,「玄青,你不会相信黑狐在雪狐里是灾厄的带来者这种传言吧?」自古至今的确有这种说法,也是传统的观念,他估计对方就是这么想的,雪狐族大部分是群居,独居的情况并不多见。
    玄青反问,「难道不是?」
    「我相信不是。」雪川露出坚定的眼神回答,「这只是排斥和自己看起来不相同的族人。」
    「说不定曾经发生过,才会……」玄青不知道自己为何战战兢兢,对方的想法正是自己希望的,听到雪川的反驳,令他相信自己的希望愈来愈大。
    「或许是如此,但什么都还没发生,不可以轻易断言。」
    「呵,其实你还挺固执的。」
    「彼此彼此。」
    那是玄青有生以来度过最美好的夜晚,雪川的每一句话语都像在鼓励、安慰着自己,当时他是这么想的。而后,雪川经常在深夜里拜访,和雪川的相处让他学习到很多未曾知晓的常识,时间久了,也和雪川偷偷谈起恋爱,两人经常趁着夜里相处,四处游玩,毕竟一到白天,玄青就没有勇气外出。其中,雪川曾经想要让族人知道他的存在,但玄青始终不愿意,脑海几段画面盘旋不已,父母的眼神总让他不敢踏出那一步,胆怯的枷锁深深套牢了他。
    直到某一天,两人的私会终于败露,玄青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除了雪川,几乎所有族人一见到他就露出惊惶的表情,并嚷嚷着他是祸害,雪川极力的护着他,替他说话,但还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所有希望与救赎都在一夕之间崩解,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绝望,就连雪川带给他的光芒也全都被黑暗吞噬。
    忽然间,他失去了意识,悲慟和怒火强硬的灌进脑袋,一时无法控制自己,原本普通身形的狐狸突然长大好几倍,隐约能听到兇恶的吼叫声似乎来自自己。接着族人的尖叫声和吆喝声此起彼落,玄青不太记得究竟发生什么事,随后他看到了一片血红,只见雪川为了保护他,以肉身抵挡来自同族的致命攻击。
    雪川纯白的皮毛几乎要被染成血色,而族人们也震惊的停下动作,毕竟他们心目中完美的继承人不会如此轻易受到伤害,他应该是强悍的。再也没有人敢上前攻击玄青,当鲜血映入玄青的眼里,他也安静了下来,慢慢回復意识。
    一切都结束了。
    雪川死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一想到那身漆黑毛皮给雪狐一族带来恐惧,最后害死了雪川,玄青当场就想要割喉自尽,可惜的是他答应过雪川要活下去,绝不能轻易结束生命,玄青选择拾回已经支离破碎的灵魂,隻身来到人界,这个他们约定以久,未来要远离争斗喧嚣,一起平静度日的地方。
    玄青照着先前两人的规划,把自己所有的财產都换成了人界货币,并找到了合适的住所与店面,当然过程中也交到一些朋友,维持普通的交际关係,总之花上不少时间终于在人界安顿下来,正式告别妖狐的身分,迈向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生活。
    过去的理想如今实现,最爱的人却不在身旁,而且永远回不来了。一想到这个事实,玄青的心不禁紧紧揪在一起,难以喘息。
    他双眉紧蹙,咬紧牙根,如琉璃般的紫眸染上一层水气,闪动着细碎的光。
    他最恨的人就是自己,但不可否认,雪川爱的也是这样的自己。
    玄青突然闔上书本,恢復情绪后暗自呢喃,「你是错的呢,雪川。」
    他终究是个祸害,当初无法控制自己那短暂的时间,的确爆发出他潜藏的力量,这是事实……所幸已经不会再发生那样的状况,随着年纪增长也更加成熟,他已经可以很好的掌握自己的妖力。
    「砰。」
    突兀的开门声打断了玄青的思绪。鲜少有人踏进这家店,他转头看向来者,是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孩,看上去约只有国中生的年龄。
    玄青随即抚平情绪,保持着大喇喇的姿势,没有放下摆在桌上的双脚,笑着问道:「嗨,有何贵干?」
    「听说这里有在招募工读生……想来问问详细,请问你是店长吗?」男孩四处望了望,整间书店看起来没有其他人。
    对喔,差点就忘了自己要招个人来做杂事,顺便陪陪自己。
    玄青放下双腿,起身绕过柜檯,凑近打量男孩一番,「可是我看你年纪还小,感觉……」这个男孩精神看起来很差,但内在气息却是正常的,玄青小小惊讶了一下,突然有点感兴趣。
    「还满合我的眼缘,来,你叫什么名字?」反正也不是什么辛苦的工作,年纪大小只要合适就行,他很随意的。
    「凌晓烛。」
    「好的!晓烛,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员工!不过以防万一,我还得多多了解你才行,有空的话现在就来喝个茶吧,我们可以聊聊。」玄青向凌晓烛拋了个媚眼。
    闻言,凌晓烛只觉得浑身发颤,「可是……」他还没决定是不是真的要在这里工作,只是问问啊。
    「放心,工资不是问题。」玄青摆摆手。
    「没问题,现在就有时间。」凌晓烛爽快答道。
    轻笑几声,玄青便请凌晓烛到柜台旁的客用休息区坐下,等待自己拿取茶具和点心。
    希望有晓烛的存在可以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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