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公孙嬋拗气不与三十三同车而行,小苍蝇见劝说不果,只好和小石头各司其职,一个安插于凤栖木处当暗眼,一个当三十三的陪伴。她看着小石头战战兢兢坐在满脸阴鬱之气的三十三身旁,觉得他挺可怜的,可转念一想,他可怜总好过自己可怜,便对小石头的眼神控诉装作没有看见。
    公孙嬋坐在驾车的凤栖木身旁,小苍蝇也跟着挨在车身前头,以赏景之名行监听之实,并三不五时向两人搭话,免得自己的存在显得太过突兀刻意。
    公孙嬋一脸消沉,只是不发一语地偏头看着一旁景物,浑无前几日的神采飞扬,凤栖木亦觉一股沉重压在心头,不想见她如此,故意诱她说话:「昨夜发生何事?」
    这句话昨晚小苍蝇就问过不下五次了,但公孙嬋只是蒙头不答,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现在一经凤栖木问起,便觉得十分委屈,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他知。小苍蝇在一旁听着,心想用不着猜也能知道她和三十三闹脾气的理由也只有凤栖木了,忍不住便瞄向眼前这个问题癥结,看他对此如何反应。
    凤栖木听罢,只是噙笑垂目,说道:「公孙小姐莫要怪小哥霸道,那是因为他不忍你受一丁点伤害、吃一丁点苦之故,小哥也是用心良苦。」
    公孙嬋叹道:「我知道,可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他在一旁看着我、陪我一起,而不是给我诸多限制,要我一切遵照他的意思,不能随心所欲。」
    「一切皆因小哥不求其他,只求有你。一个人若是只专注在一样事物上,便不免显得偏激而执着太过,担心万一失去了这唯一的重要之物,便失去所有。」
    公孙嬋默然,这时宽阔无垠的天空飞过一群南来渡冬的野雁,引得一行人翘首眺望,凤栖木心中有感,道:「或许,他是怕你会飞走吧。」
    「飞走?」
    「公孙小姐不是曾经以为自己是隻蝴蝶吗?说不定你不是以为自己会飞,而是希望自己会飞,飞去任何你欲往之地,无拘无束。而小哥织就了一张网,希冀将你牢牢网住,网在他身边,给你任何你想要的,却不让你接触外界天地,就怕你一得知外界种种美好,就要挣脱出他的网,飞去他所无法触及的地方。」
    公孙嬋听了,不知怎地觉得有些感伤,低低地道:「三十三真傻,他哪里会失去我呢,我要飞的话,也是……」扁了扁嘴,想到昨夜被他打断的话便感到一口气堵得慌,紓解不开。
    然而这两人第一次的齟齬就不知尽头,公孙嬋呕气不肯先对三十三说话,以往三十三总是毫无理由地疼宠她,绝无冷面相对的时候,这次竟也没先低头,好似打算搁置不理,着实令人意外。
    日间两人不再同车,没有打照面的机会,而今所经之处村镇密集,客栈过夜或是向在地村民借宿,不免在房外走廊处相遇,三十三总是不与她视线相交,沉默地擦肩而过,留下公孙嬋低头站在原地。听小石头说,三十三夜里总是睡不入眠,特别留意公孙嬋房里动静,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霍然起身,要外头巡过、确定无事发生才又躺回床榻。
    小苍蝇真想对这两人各赏一记铁掌打醒他们,不过他们都不是她能动手的对象,只好硬生生忍住,靠逗小石头说笑、看他气得跳脚来发洩这股鬱气。
    又过数日,车行进入金陵郊区,所经之处密林蓊鬱,沃野绵延,时时可见溪河蜿蜒,水乡绰约。偶尔一阵雾雨,临水小村犹似轻烟淡拢,任何人走在里头,都像走在画中。
    「江南道真是个清秀水灵的地方,连这儿的姑娘都像是水捏成的一样!」小苍蝇望着路旁随处可见的江南女孩讚叹着,冷风刮进车里令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惜就是冷了点!」说着拉紧身上披风,却还是瑟瑟发抖。
    凤栖木微笑道:「小苍蝇姑娘可以进车里避避风。江南多雨,常教秋冬往来的旅客吃不消此时节的刺骨之寒,一会儿进了金陵城,再教客栈准备袪寒薑汤吧。」
    小苍蝇着实心动,也实在冷得受不了,便对呆坐在外头的公孙嬋道:「小姐,进来里头吧,老在外头吹风,要是吹病了可怎么办?」
    公孙嬋拉回心思,点头进了车厢,刚坐下来便爬到最后头去,揭开后门一道细缝,向后偷看。
    小苍蝇叹道:「小姐,你要是在意的话,何妨由你先去跟三十三说话?这样偷瞧好几日了,不累吗?」
    公孙嬋垂下头,低声道:「我怕三十三不理我。」
    「三十三将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怎会不理你呢?我猜他现在或许只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么有自个儿想法的小姐罢了,毕竟小姐以前几乎不曾违逆过他,什么都不懂,很是听话。」
    「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小苍蝇皱眉想了想,才道:「也不是不好,是太突然了,令人措手不及。便像现在,三十三忽然不如以往那样对小姐嘘寒问暖,小姐不也是不习惯吗?」
    公孙嬋闻言低头沉思半晌,迟疑道:「小苍蝇,有件事我想了几天仍想不明白,可又觉得这不能问凤先生,所以想问问你……」
    小苍蝇略奇,点头道:「小姐你说,我虽然不聪明,但有些事情还是比你懂上一些的。」
    公孙嬋咬了咬唇,囁嚅开口:「怎么样才叫做……喜欢?」
    小苍蝇一愣,立即想到三十三那晚问小姐的话,搔了搔头,很是认真地想了一回才道:「小姐,喜欢有很多种,有朋友之间的喜欢,有男女之间的喜欢,有亲人之间的喜欢,很多很多,你问的问题可大了,好难回答呢!」
    「那什么样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什么样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唔,朋友的啊,就像我和三十三吧。他虽然老是惹我生气,又总是用很欠揍的眼神看我,但我知道他本性不坏,对小姐尤其好,倒是挺喜欢他的。至于男女之间的……或许便像蛇琴和咏儿那样,两人在一起时无限欢喜,想一直陪伴着彼此,永不分离。」
    小苍蝇说着覷了公孙嬋一眼,试探地问:「小姐是否在想着,自己是喜欢三十三还是凤先生?」
    公孙嬋像是被发现祕密似地忸怩起来,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吶地嗯了一声。小苍蝇心想不如藉这个机会问个清楚,说不定也可以帮着开导小姐,惨一点的话便开导三十三。她看了一眼閤起的前头车门,小声道:「小姐,你能否告诉我,凤先生和三十三在你心中各有什么感觉?」
    「感觉……」公孙嬋眼睛眨了几眨,想了很久才慢慢道:「跟三十三在一起我觉得十分安心自在,只要他在,我就不会担心任何事;只要有他在,我们哪里都可以去。凤先生他……他予我一股极是亲切温暖的感受,就好像和爹娘在一起时那样,但又更加强烈,好像我们应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却忽然分开了,现今又重聚在一起……」说到此心中微微一凝,想起凤栖木说过他们俩的前世关係,好似与她对他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小苍蝇听着觉得两者皆似是而非,十分曖昧,没能说个准。公孙嬋问她:「小苍蝇,你觉得我应该是喜欢谁的?」
    小苍蝇面有难色:「我也不清楚呢,若小姐自己不明白,那旁人是更加不明白的了。」
    公孙嬋失望地塌下双肩,小苍蝇心想她这样捉摸不着也不是办法,折磨的可是两车子的人啊,便又试着引导她去釐清:「小姐你就想想看,假若有一天你和他们必须分开,永不再见,那么和谁分离你会比较难受,或许就是喜欢哪一个了。」
    公孙嬋见说,便认真地思索起来。小苍蝇也不去打扰她,轻轻揭开后头车门一口子往外张望,尾随在后的车头两人都看到她了,三十三视线触及沉思着的公孙嬋,眼神瞬即黯淡下来;小石头则是开心起朝她挥了挥手,跟着做了个鬼脸,又咧开小嘴灿笑,万分无邪可爱,直融人心。
    小苍蝇驀然想起,到了金陵,小石头就要离开他们去投奔他亲戚,金陵和凝月城相隔千里,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思及此,忽觉心上压着铅块似地沉重起来,连回应他的笑都显得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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