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这个枫抱之地便成了咏儿练琴的地方,此处僻静,少有人经过,蛇琴也能安心现身相伴。只是情意勃发的爱侣在隐密之地练起琴来却难以专心,时可听见琴律响一阵、断一阵,将完整的曲子拆成不可言说的緋色遐想。
    村镇上都说咏儿愈见羞美动人,莫不是谈成了婚事,得以春风满面?好事者多方猜想,却打听不到谁家儿郎有此幸运,便是咏儿母亲也觉得奇怪,她那样子明眼人都猜得出正沉浸爱河之中,却从女儿口中探问不出什么。
    咏儿思量着有无让蛇琴如人类般在眾人面前活动的法子,初时觉得编个故事就能说服大家,说蛇琴是母亲龟兹来的亲戚,与她情投意合,那便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谈情说爱;但是往深一想,便处处是破绽,终有一日要被戳破谎言,事态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只好打消念头。
    又想着至少将蛇琴的事告诉母亲,却百般犹豫,只因拿不定母亲信或不信。若不信,事情也是不易处置,只好暂时将两人之事压着未言,有人来说媒也都以父亲不在人世,母亲需人陪伴为由婉拒。
    溽暑过去,冯林已至金盛之季,鲜绿渐转金黄的枫叶提醒着商风将袭,庄稼将收。农忙之际,村民间的间话家常略跳脱出未有新意的咏儿婚事,添了个西村恶少董崔归来的话题。
    董家是西村大地主,拥有冯林地区最多佃户,家中甚豪富,平日仗着家势欺贱贫农困弱,专爱结交权贵,在冯林作威作福。董崔是董老长子,很得宠爱,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十七岁上打死了顶撞他的村民,村民家眷上告官衙,却让董老暗中贿赂,免于重刑,后来为避风头,还是暂且让董崔离乡营生。
    董崔在外地做买卖,颇有经商天赋,挣了不少钱,也娶了妻生了子,但因着不改挥霍本性,又好吃喝嫖赌,入不敷出,终致失败收局。他想着冯林之案相隔十来年,诸事应当早已平息,便携家带眷回来投靠老父,协助父亲继续鱼肉乡里,提高佃户租收、要胁商家买卖等等,不在话下。
    董崔在村时咏儿尚小,对他没什么印象,几乎是不识得这个人,也就不怎么将这事这人放心上。
    那日,她正自客栈离开欲返家,经过一人身边,街上人来人往,她本没怎么在意,是那人先跟在她后头讚叹有声,后来更直接拦到她面前,却是个带着小廝的男人,相貌不恶,但流里流气,很不正经的模样,看着她两眼发直,讚不绝口:「我的娘啊,咱们冯林小地方哪来这么个美人儿,怎地不曾听说?」
    那小廝笑道:「大少爷,是您刚自外头回来不知道,这姑娘是东村顏家的闺女,是冯林第一美人,在客栈操琴卖艺,名气可响亮了,是冯林双景之一哪!」
    「哎,别说冯林,单我在外头的那十来年,也没见过这等美人!」那男人凑了上来,色瞇瞇道:「美人许了人家没有,给我董崔做小妾如何?我决不亏待你!」
    饶是咏儿性情温和,此时也不禁沉下俏脸,二话不说转身便走。董崔碰了个软钉子,却是不屈不挠,纠缠了上去,口中不住说道:「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这么好看!美人我跟你说,跟了我是绝不吃亏的,我董家家财万贯,天天山珍海味,出门乘车,有小廝婢女使唤,不用拋头露面就能过上好日子!你也别怕嫁过来会受苦,我家那婆子不管事,整天叨念着给我找小妾呢,这么巧天上就掉下来个你,可正是缘分啊,美人你说是吧?」
    咏儿越听越气,不想搭理他,闷头只顾走路。董崔鍥而不捨地游说,见她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便有些沉不住气:「美人别走这么快,转头看看你未来的丈夫啊!」伸手就去拉她。
    咏儿吓得尖叫一声,想甩开他却被他扯进怀里,董崔抱住她大笑:「美人好软好香啊!」
    「你放手,放手!」
    咏儿正要大声呼救,董崔突然啊唷一声放脱了人,按住头怒目张望,喝道:「是谁偷袭本大爷!」
    小廝见董崔找不到可疑人物而看向自己,吓得连连摇手:「不是我,不是我!」
    董崔兀自疑惑,忽感有人揪住自己,在自己脚下一绊,他人便屁股着地重重跌了一跤,痛得他齜牙咧嘴:「他娘的,谁……谁……」摔岔了气直是说不出话来。
    咏儿趁机逃跑,一直跑出城门,又过了一段路,见没人追来才松了口气,蛇琴自行现身。
    「那男人,该让我多送他两拳才是!」他冷怒,眼瞳因怒气而紧缩成缝。
    「蛇琴……」
    她颤抖地偎进他怀里,蛇琴搂住她安抚道:「咏儿别怕,我会謢你。」
    咏儿点点头,在他怀里甚觉安心,稍平惧意之后,两人携手回村。翌日,她去到客栈,竟在里头看到董崔。他大喇喇地独佔一桌,叫了几碟下酒菜,饮着酒很是自得其乐,见了她,没像昨日那般美人来美人去,只是朝她挑眉邪笑。
    「这董崔是怎么回事,好好的镇上酒楼不去,来我这招呼外地商旅的客栈穷搅和什么?」掌柜低声咕噥,但也不想惹麻烦,就随董崔去了。
    咏儿对这人心中生恶,强自收慑心神,儘量不往董崔方向看去,生怕对上他淫邪惹厌的眼神,影响心绪。想不到演完一曲,董崔竟然大声鼓掌叫好,接着走了上来,硬在咏儿手中塞了五两银子,嘿嘿笑道:「卖艺多辛苦呀,来,给赏!可有人像我一样,一次赏这么多的?咱摸个几把也不吃亏吧!」就在她纤手上胡乱揉搓,很是享受的样子。
    咏儿低叫着挣出他的手,将银子往他脸上砸去,叱道:「你别欺侮人!」
    董崔脸上吃痛,却不生气,捏紧声音兴高采烈地学咏儿娇喊:「你别只欺负别人却不理我,妹子等着好哥哥的欺负呀!」
    咏儿气得浑身颤抖,拿过邻桌客人的杯子又往他身上砸,董崔一面闪躲一面开心地喊:「哎唷妹子生气啦,莫气莫气,哥哥好好安慰安慰你!」
    场面不大好看,又有客人议论纷纷,掌柜赶紧出面制止两人,忽听董崔一声大叫,再是几声哗啦大响,只见他整个人不知怎地摔上了桌,将桌上碗碟全扫下地,碎得一踏糊涂,溅洒了满地酒食。他挣扎着从桌上滑下来,落到汤汤水水碎瓷破碗之中,被他靠得半倾的桌子以怪异的角度往他身上砸下,将他压在一动就割皮裂肤的锐利碎片之间动弹不得。
    眾人目瞪口呆之时,咏儿花容带泪地向掌柜告假数日,掌柜一来认为董崔是个棘手货色,上他这儿,他想好好做生意都感到背上有刺;二来觉得咏儿暂时躲开他也好,这种人向来喜新厌旧,等他觉得不再新鲜,自然就另找乐趣了。
    咏儿离开,董崔狂呼着求救,掌柜看起来很是紧急帮忙处理,其实暗自幸灾乐祸,口中喊急而动作刻意拉慢,让其他人也见见董崔这狼狈模样。
    董崔连两日遭遇怪事,篤定自己一定是撞了邪,找人作法护祐一番便安了心,也未多加联想,对咏儿仍是念念不忘,接着数日在镇上遍寻不着倩影,朝思暮想,更加篤定非佳人不能慰怀,于是请了王媒婆上咏儿家说亲。结果自是让其母伊莲娜挡了回去,但王媒婆鍥而不捨,频频造访,三寸不烂之舌都快枯烂殆尽还是毫无进展。王媒婆也知道这门亲事成之无望,若咏儿想嫁,早就是他人正室了,哪愿屈就一个侍妾的身份?再者董家不是良善人家,她洁身自爱,只怕更入不了她的眼。
    王媒婆无奈,碍于董家施加的压力还是不得不每日踩门,但心早懒了,只当是去歇腿喝个茶水,还乾脆叫伊莲娜快些把咏儿嫁给其他人家令董崔死心,省得在这儿穷耗。
    过了十来日,王媒婆不再来访,咏儿心想董崔应是知难而退了,这才卸下一块心头大石。她望着金枫衬托的青天白云,色彩鲜艳如画,听娘说烈日照耀下的黄沙比金色枫叶更加灿烂生光,常令初次见识的人错以为是黄金砂粒,真想亲眼看看那是怎生光景。
    那天在客栈被董崔轻薄,咏儿回家后将董崔的事告诉伊莲娜,伊莲娜心中不安,便提议母女俩回她故里龟兹生活。她嫁鸡随鸡来到中原,如今令她待在中原的理由已然不在,便怀念起旧时在故乡的日子。
    要离开生长十来年的地方,咏儿自然极是不捨,但现在于她来说最要紧的只有母亲和蛇琴,都不是和东村紧紧相扣而会令人无法割捨的因素,便有些心动,遥想着母亲时常提起的黄沙夕阳、骆驼甜瓜,还有不分男女都会随之婆娑起舞的悠扬乐曲,不禁悠然神往。
    去到西域,蛇琴的外表就不像在中原那般惹眼,说不定他便可以时时现身相伴,不用担心遭受侧目。这一想,咏儿就甜甜地笑了起来。
    一切都如此充满期待,她从未觉得生命如此开阔,大到她抓不住,却又只要愿意张开双臂,就能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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