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后,蛇琴就一直背对眾人静静坐着,向晚掌灯,桌上之琴和无语之躯在烛火摇曳下掩映着抑鬱神伤。他们知道他心里难受,不去打扰他,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小苍蝇和小石头并坐在一处,难得没有上演相看两瞪眼的戏码,小苍蝇无奈道:「真不知别人的事你衝动个什么劲儿,说不定原本事情尚有转机,给你这一搅,破局破得这么个大窟窿,补也补不上了。」声量压低,就怕蛇琴闻语伤情。
    「什么转机,咏儿不说得很清楚了吗?」小石头忿忿道:「她太过份了,说弃就弃!她不懂,物灵最恨被如此轻言弃捨,如果蛇琴哥哥沉浸在悲伤之中走不出来,他……他会消失的!」
    小苍蝇让他一言点醒,忙道:「是了,凤先生也说过,物灵一旦不再被人所爱,便会渐渐失去化形能力和灵性,变回一般死物,这可不行!」看着蛇琴沉寂的背影,心中不忍,愁肠枯索,只盼有个好法子能令他开怀起来。思来想去终于灵光一闪,敲掌道:「我看,不如去学拉琴!」
    小石头一愣:「拉琴?」
    「是啊,琴既然为琴,自然是要拿来拉奏乐曲的,这才叫物有所用,否则枯摆着就是可惜,咏儿也是为此才会想转送给阿红不是?在我们手里,就算我们再怎么呵护他,他都只是一段木头,怎么都比不过懂琴的人时常拉他好吧?」
    怎么觉得说起来有些怪怪的,小石头也是一脸听着哪里不对的表情,小苍蝇搔了搔头:「不懂?唔,这么说吧,一件漂亮的衣裳若老是放置在橱子里不见光,它就只是件质色上等的布料罢了;只有穿上身、衬托穿的人更加好看,这才是衣裳之所以为衣裳的价值嘛!」
    小石头听懂了,讶道:「所以,为了蛇琴哥哥,你要去学拉琴?」
    小苍蝇两手一摊:「要不你说怎么才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蛇琴就这样消失不见呀!」看向公孙嬋和三十三,脑海中浮现两人习琴的假想:一个是手忙脚乱,尚未习得已残手摧琴;一个是根本不学,只会和蛇琴沉默相对。于是叹了口气,认命道:「况且除了我,我看你也别指望还有谁能担此大任了。」
    小石头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不语,眉眼间渐渐聚起了笑意,却又不愿表露出来,忍了忍还是克制不住嘴角上扬:「你笨手笨脚的,学得起来才有鬼!」一样是消遣激刺的一句话,听起来的感觉却与以往不同了。
    「哼,这世上都有妖有精有物灵了,有鬼算什么?你别小看我,我虽然不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可努力一点的话,什么都学得上几分样子的!」小苍蝇看他明明开心却又故作无事的模样,真不知这小鬼在彆扭什么,不过他难得待她如此和顏悦色,她心中自也欢喜。
    「呸,到时候可别糟踏了蛇琴哥哥才好。」
    小苍蝇睨了他一眼:「要不你学?」
    「哼。」微带笑意。
    另一边,公孙嬋见蛇琴难过至此,心中也不好受,想安慰他,缓缓坐到蛇琴旁,轻问:「蛇琴,你跟咏儿谈过了吗?」
    本以为他会置若罔闻,却见他慢慢点头。
    「她说了什么?」
    蛇琴反应甚钝,无神低语:「咏儿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不断说着对不起……」
    「那她……是否说了原因?」
    蛇琴摇头。「她说要嫁给董崔,我不懂为什么……我求她,求她留下我,不论她是否嫁予旁人,不论她嫁去哪里,我都愿意永远陪伴她,可她却不要我的陪伴,她不要我……」双手紧捏成拳,微微颤抖。
    公孙嬋心中不忍,劝道:「你别这样,我……我相信咏儿有她的苦衷,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因为我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蛇琴尖锐反问,金色眼瞳倏地紧缩成细缝,像两柄锐利尖刀。
    「蛇琴……」公孙嬋被他的神态吓住。
    三十三按着她的肩摇头意示多说无用,她默默离开椅子,坐回床沿,黯然道:「我……我还是觉得咏儿不是真心不要蛇琴的,她一定有心事,否则她不会哭得那样难过。咱们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们吗?」
    三十三沉吟着,凤栖木彷彿明白他的意图,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传话:「以迷魂之术令咏儿说出原因又如何?心结尚须心解,她不愿言明必有其顾虑,你如何能罔顾他人意愿?况且对人类施以控制术法有违我道修行潜规,迷魂之术便是其一,你若仍知爱惜自身,不如思索其他可行之法。」
    三十三没有看他,但凤栖木知道他自有打算,只是面对心上人的恳求难以拒绝。
    公孙嬋见三十三不说话,便转而看向凤栖木,后者自是接收到她眼神透露出来的请託,但即使视线不相对,他亦切切实实感受到她对蛇琴的担忧,毋须言说,毋须意表。
    他本该冷漠,对她却不忍相拒,轻叹道:「若需人相助,必会先求助。咏儿姑娘未开口,显然是她早有打算,抑或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帮助。需要帮助的,是蛇琴才对。」
    公孙嬋看了蛇琴一眼,那外人再如何安慰也难以平復的低落令她不忍再看,鬱鬱地叹了口气。
    当晚,蛇琴留在三十三和小石头房内,公孙嬋、小苍蝇和凤栖木各自回房安歇。清夜闃寂,公孙嬋心有罣碍,迷迷糊糊地睡不沉,总觉得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却又似乎才刚躺下不久。
    忽闻轻微的咿呀声,好像门窗被打了开来,她略感奇怪,起身隔着熟睡的小苍蝇掀开床帷一探,正好和上前揭帷的三十三面面相对。三十三微微一怔,气音说道:「你没睡?」
    「想着蛇琴的事,睡不着。」
    「正好,蛇琴说他想看咏儿最后一眼,亥时将至,咱们去等花轿。」
    公孙嬋连忙着衣,跨过小苍蝇下了床,才见到三十三抱着胡琴,就等在窗下。三十三揽过她,施展倏行之术,眨眼来到日间前往东村时行经的小桥,正好见到一小队人马抬着空轿和成亲用物往东村而去,两人闪躲至树后藏匿起来。
    公孙嬋不解道:「我听说嫁娶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都要办得热闹风光,怎么咏儿嫁人这般隐晦,连新郎倌都不见?」
    三十三道:「或许因为咏儿是予人做妾,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太招摇怕招人口舌。」
    蛇琴不知何时已然现身,也不知有无听见这两句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东村方向。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迎娶人马又出现了,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喜乐,夤夜之中静悄悄地来,如今又要静悄悄地去,除了那顶结綵红轿和轿内隐约的娇艳身影,全然未有婚成嫁娶的喜气。
    三人躲在暗处,队伍自眼前而过,蛇琴痴痴凝望,透过轿窗看见里头低垂螓首的人儿,情不自禁向前一步,低喃:「咏儿!」
    他的声音极小,宛如只含在嘴里的一口气,远处的咏儿竟像有所感应,纤手搭上窗沿,盖头下看不清的脸不住向外张望。蛇琴不自禁地迈步相随,就怕稍慢便会失去咏儿的身影,一直到他跨出最后一步,却驀然消失了半边身子──那是他脱离了本体所在的最大距离之故。
    凝顿之馀再度抬头望去,皎月泼洩的一地银光下,队伍渐行渐远,远到只剩一串黑点,最终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
    翌日,眾人尽皆早起,公孙嬋夜里出去了个把时辰,担误了睡眠,若在平时定要晏起补足,但昨夜事了之后心情久久无法平復,加上仍担忧蛇琴心绪,一夜翻覆,听见小苍蝇醒来便跟着起身梳洗。
    出房门时正巧遇见三十三抱着琴盒走出来,他说昨夜蛇琴在房里孤坐一夜,他问他愿否同行,蛇琴只是沉默以对。今日他们就要离开冯林镇,既然蛇琴并未出言拒绝,自是携之上路。
    一行人尚未下得楼来,就听见客栈大堂和外街上人声鼎沸,镇民七嘴八舌地正激烈谈论着什么事,人群中不住飘来咏儿的字眼。
    眾人互视一眼,心底竟闪过一丝不安,连忙向掌柜打听,掌柜语气惊急地道:「不得了不得了,出事了!咏儿昨夜过门,竟刺死董崔,然后自尽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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