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甚么当时不一起过去,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她很固执,无论如何就是不想离开台湾,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她喜爱的人事物,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而我当时又太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也希望能让她过更好的生活。」
    「可是当什么都拥有了,才发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开始就已经拥有了。」
    环视整个客厅,电视还继续播着八点档,但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不由得触景生情。
    「既然你决定要待在台湾,就帮我好好守护着这间房子吧,因为这里有太多回忆我捨不得卖掉。」
    听到这句话近似答应他永远留在台湾的话,他应该会立马答好,但一看见胡父眼底的寂寞与思念,他怕自己的回答太煞风景,选择沉默以对。
    「就这样?」
    听完前天天祈的父亲来这的经过,彦丞露出扫兴的表情,「我还以为会上演甚么精彩的桥段,像是不准你娶没家世背景的女人,所以你跪下来苦苦哀求你爸,但最后虽然你爸妥协,却提出了非常困难的条件,如果你做不到就一定要回美国。」
    「就这样?你就得到了一间房子?」
    反倒是说书人天祈嘴角歪了一边,不知道该佩服他的想像力,还是默认他最后那句充满欣羡和讽刺意味的调侃。
    「你不是应该为我高兴吗?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耶!」
    「就算你爸不同意你在这里,你还是会待在这的好不好。」彦丞斜睨他一眼,「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
    几天前,终于顺利交出毕业论文的彦丞一听说他被无情甩了,立刻戴着安慰他的好心面具,实则想看看他憔悴的模样,便约了今晚到他家叙旧,正好也可以打发时间。
    「不过你当初选择离开时,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明明早就决定要搬去美国,干嘛不说?所以就算语娟现在那么不信任你,我觉得根本也是你活该。」他落井下石说。
    这也让天祈确定他的确没打算安慰他,不然怎会连半句鼓励的话都没有?
    「那你觉得我当初应该怎么跟语娟说才好?」他忽然问,让彦丞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告诉他我要去美国了,所以分手吧?」
    「确实有些难以啟齿……」
    「而且那时你们都在准备考试,如果我那么早说,你们的心情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吧?要说至少也要等你们志愿填完才适当不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他不很情愿地再次附议。实在很少会连续两次都同意他说的话。
    「可是越拖越久,我就在想我真的要说吗?你觉得依语娟的个性,如果我要她等我,她会一直在等我,不会爱上其他人吗?」
    「会……」虽然没有根据或原因,但他不知怎的,就凭直觉脱口而出了肯定的答案。
    顿时也让发问者不禁笑开,并不意外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那我真的要让她等吗?」他笑问,感觉不只是在问别人,而是自己,「告诉她我有天会回来的,虽然我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时候,可能要大学毕业以后,但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觉得那时候才十五岁的我们,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被问得一愣的彦丞,与其说是说不出话来,倒不是说是被点醒,但想再继续发问,手机却很不适时响了起来。
    「抱歉,我有电话。」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彦丞眉头一皱,但还是很快接起了电话。
    坐在一旁喝着可乐的天祈,虽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对彦丞说了些什么,但从彦丞回答的语气来看是,应该是被拜託要骑车去接谁,而且很难婉拒,所以不得不答应。
    「你现在要走?」见他掛断电话,天祈立时问。
    「嗯。」他面露几分无奈,「艾紫琳喝醉了,酒馆大叔怕她一个人回家危险,所以拜託我送她回家。」
    「为什么是你,没有其他人了?」
    听见旁边这声曖昧的语气,彦丞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推翻了他内心的猜测:「因为以前有几次和她一起去酒馆看语娟表演,大学时偶尔也会和同学去那家酒馆聚餐,所以大叔认识我,也知道我们三个人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只是因为大叔只认识我,刚好语娟现在又出国了。」
    然而一解释,彦丞自己也忍不住吐槽一句:「但她到底是喝得多醉,不知道会造成别人的麻烦吗?」
    「难道大叔不觉得男生接送,比女生一个人回家还危险吗?而且你们现在也都没有男女朋友,不更危险?」他一脸认真,但一接触到彦丞越见难看的脸,立刻用傻笑补上一句:「开个玩笑嘛!」
    「所以就这样了,我现在要去送她回家。」将手机收进口袋,彦丞拿起桌上给访客使用的电梯卡,随即转身走到玄关。
    天祈随后也走到玄关帮他开门。
    「下次再约吧。」
    「好!」他笑应:「掰掰。」
    「对了,天兵。」刚走出几步,彦丞再度侧过身看向他。
    被这道沉静的声音忽然一唤,天祈感到气氛莫名凝重了起来。
    看着他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彦丞笑了起来,随后才饶富兴味地说:「你刚问我的问题,我倒是觉得,如果连试都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因为我总觉得以前的你,拥有把不可能化作为可能的超能力。」
    『你觉得那时候才十五岁的我们,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我倒是觉得,如果连试都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十一年前的冬天。
    第一次得知自己未来可能要离开台湾,是在国三那年寒假。
    那年,爸爸和哥哥纷纷赶在除夕前两天从美国回来吃年夜饭。
    由于爷爷奶奶很早就都过世了,亲戚也很少在连络,所以小年夜就只有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但儘管只有四个人,能围在一桌一起吃饭也算十分难得。
    那天吃完年夜饭后,注意到收拾好餐桌的妈妈回到房间,男孩满怀期待地站在父母门外,希望能赶快从母亲手中接过红包,但却意外听见了父母的谈话。
    门半掩,没有完全关上,所以勉强能听见里面的人迟疑的声音:『我并不反对移民到美国,只是……』
    这是妈妈的声音。
    『只是我怕天祈可能会不愿意,因为他的好朋友都在这里,而且他也不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去过美国的事,美国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地方,只怕他会不愿意离开这里。』
    『更何况,在这里有他喜欢的女孩子在。』
    『三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这次是爸爸的声音,『说他交了女朋友,就这么拆散他们太残忍了,让他在台湾多留几年,反正小孩子的感情谈不长的。』
    『但三年过去又是一样的理由,早在他十二岁时和天诚一样大就应该到美国念书了,我实在不希望他再继续接受台湾填鸭式的教育。何况,他现在也都已经知道你是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但既然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三年不行吗?再等三年一定……』
    『采静。』和以往平板的语调不一样,这是男孩第一次听见爸爸这么亲暱地唤着妈妈的名字。
    『我上次就过了吧,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后来的对话男孩也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就算不是现在,三年后他还是得出国,爸妈的决定都是为他好。
    只要他一个点头,就能够换来全家团圆。
    可是一直到那年夏天,蝉鸣响起,凤凰花开,男孩都没对任何人说。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国中时最后一次的约会,最后一次见面。
    男孩约了女孩一起去看影城看一部新上映的动画电影,看完电影后就在影城到处逛,直到夕阳垂掛天边,就到广场排队搭乘摩天轮。
    由于男孩坚持,女孩陪着男孩排了整整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了全透明的车厢。
    等到时,天也完全暗了下来。
    属于夜的明媚才正要开始。
    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之前,两人都仅专注于欣赏底下耀眼生辉的夜景。那时两人的心情就像摩天轮,随高度增加,就越是期待到达高空后,所能俯瞰的景致。
    但结果却是连到了最高点都还不搞不清楚,以为还可以再更高些,整节车厢却已经在缓缓下降了。
    不仅如此,男孩连想说的话都还没说出口,车厢就已经先回到地面了。
    再度踏上平地时,夜晚的降临点亮了整座广场的霓虹灯。
    四周围人来人往,原先在舞台上的魔术表演,此时只有弹奏轻音乐的乐团。
    就像觉得摩天轮的高度可以再更高些,霓虹灯的光芒也可以再更绚丽些。在男孩眼中,周遭的景象都不如预期的完美绚烂。
    可是女孩眼底散发出的幸福光芒,仅在一瞬间就让一切翻转,构成了完美。
    说不出口的那些话,藏在事先准备的花束里。花束藏在男孩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包包里,一时没让女孩觉得像变魔术,忽然就出现了一束星辰花。
    那时是夏日七月,也不是甚么特别的日子,没有任何送花的理由。
    女孩并不清楚男孩送花真正的用意,因为那一天太美好,完全无法与一丝悲伤不幸勾上边,只想珍惜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却没想到,原来所谓的幸福,就像搭摩天轮一样。
    心切期待着俯瞰最美的一刻,却直到车厢往下降后才惊觉,原来上一秒就是最美的时刻,接下来等待她的,只剩悵然若失的空虚感与满腹的眼泪。
    男孩留下了花,但一句话也没留,便就此从女孩的世界消失。
    那一束象徵永恆的星辰花,也终是抵不过四季变迁,在下一个夏天来没到来前,就在等待的季节里枯萎。
    那些耀眼如星般看似永恆不灭的回忆,也被时光无声辗碎,变成残枝败叶般破碎的过往。
    时序更替。
    深深浅浅二十圈年轮,等于十年光阴。
    一串文字无预警映入女孩的眼底的文字,再度唤醒往日记忆。
    驱使着她,找寻那串文字真正代表的意思──
    "themeaningofstatice,ihaveneverforgotten."
    心系着那串文字,风铃清脆响起,划破夜的死寂──
    匆促地推开门──
    映入眼底的──
    却非寂寥黑夜。
    而是早晨过于刺目暖和的日光。
    女生微瞇着眼,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是何年何月,直到看见自己房间里不应该会有的实木椅子,才想起自己现在人在欧洲。
    这里是玛克森斯教授女儿的房间。
    坐起身,语娟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思绪却仍停留在梦里的时间。
    她没想到自己会做这个梦,也许是经过这几天她发现,虽然自己和婆婆同样都是女生,但她其实更能体会文森特的心情。
    深知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内心会承受怎样的孤寂与煎熬。
    拿起手机里,看了眼萤幕上的时间和日期,她又再看了看窗外。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从这扇窗户窥视南法的蔚蓝了。
    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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