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同事產假、两个同事在职进修,又遇到评鑑当即,原本紧绷的人力陷入重重危机,就算月初单位里递补了两位新人,排班轮班依旧水深火热。
    看到下个月的班表,罗岱娣忍不住直奔护理长办公室,面对直属主管,她依旧毫不遮掩情绪地拍下桌子,「一个人要cover两个新人是怎么回事,就算这两个学妹都已经来了第四个星期,但是前几週都在新人训练上课,这样怎么可能独立上线作业呀!」
    护理长面有难色地摇摇头:「没办法,大家就共体时艰,丽雅產假、妍君和郁琦在职进修要实习,现在剩下资深能带学妹的也就你和佩佳两个人,反正学妹她们常规应该都已经会了,你只要当监督者的角色就好,你能力这么强没问题的啦,有需要我也会帮你的!」
    这几年来,她听够了共体时艰不下数百次,能力强就有义务负担更多责任吗?她不认为!
    有时想递上辞呈走人,但递上辞呈她又该何去何从,终究这还是为了五斗米折腰。
    「学姊抱歉,那个39房第一床那个……糖尿病来截肢的阿公……刚刚入院医嘱都执行好了,可是住院医师忘了开治疗餐就去上刀了……」
    趁着午休空档,检查完一轮新手学妹早晨的记录,听那支支吾吾工作的进度报告,罗岱娣只觉得全身没由来地燥热又头疼,「又来了……家属在吗?有家属就请家属去买午餐吧!」
    学妹摇着头:「阿公……只有一个四岁多的孙子,没有其他家人。」
    要不是三不五时得接手一堆等着收拾的烂摊子,以她做事的速度,应该是可以每天准时下班的,只是一早知道负责区域空着一堆病床,就料准今天绝对接应新病人接到不亦乐乎。
    罗岱娣放下手中的病歷,走进39房,便见到那病床上掛着一条发紫色的黑腿和一双大眼萌达达盯着自己的娃儿,她柔声地询问:「阿公你好,我是护理师的小组长,很抱歉跟你说一声,今天住院医师来不及帮你开单子订治疗餐,你有没有其他家属可以帮你带午餐过来?」
    「没有啊!我家属就……只有一个孙子,我女儿在北部工作,也没有回来……」床上的老人家一口缺牙兼漏风的台语国语,下垂的长眉满脸忧色。
    四岁多的孩子,仰着红通通的脸蛋儿,对她裂嘴而笑。鼻头一酸紧,骤然间让她不敢直视。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有拿掉,此刻兴许也这么大了吧。
    看着罗岱娣愣怔的表情,老人家又随即补上一句:「啊不然我自己去买就好啦!」
    罗岱娣沉沉地扭起了眉,厉声地说:「不行,阿公,你的右脚都已经黑掉了,骨髓炎很严重,医师吩咐要完全卧床,不可以再下来走来走去。」
    「啊可是这样也没法度啊!小孩子没有吃东西也会饿捏,不然……我钱给你,你们可不可以去帮我买饭?」老人家望着床边的孩子耸耸肩。
    「没办法耶,我们也都在上班……」
    罗岱娣哼叹一口气,突然一念萌起,转身到休息室提来了一个便当和一个纸碗。
    「阿公,这个便当多出来的给你,但是我跟你说,你的血糖现在控制得很不好,所以脚才会感染这么严重,油脂的东西都要限,醣类的像米饭也不能吃太多,我帮你分好,这些给小朋友,另一半给你,吃东西一定要非常注意,不能随便乱吃知道吗?等一下我会请医师帮你开糖尿病的治疗餐,这样你晚餐就有得吃。」
    面色扭凝地,她打开了便当,一边分着饭菜,一边叮嘱,然后将床旁桌移到了老人面前。
    「谢谢啦,感恩喔感恩!」
    「有没有你女儿的电话,一定要跟你女儿说一声,不然你到时候开刀时要怎么办?弟弟又没办法照顾你。」
    见到老人家接过竹筷子晕红的眼眶,还有小男孩天真可爱地,伸手掐起半颗滷蛋便要往嘴里送,她实在不打算再待上一分一刻,赶忙最后的交待,便匆匆离开病房。
    「阿弟仔喔!唉!也是歹命啦,他妈妈没结婚就生下他,爸爸也跑掉了。妈妈为了养他出去工作,剩我一个老人家也不会照顾。」
    最后老人家口里嘟哼的那几句话,她不是没听见,只是不愿再做更多联想。埋进忙碌的工作,就为了挥去那萌娃儿那稚气的脸频频出现在脑海中,但头壳下的世界,却越来越像数十支地鑽同时狂凿,又如被灌满了水的气球,即将蹦然爆炸。一大早出门时,身体热忽热忽,却连咳好几声,自己便有不妙的预感。
    忽然间「碰」的一声,一个身影才刚站起,便随即倒在护理站门口。
    「岱娣!」纪禾菲远远瞧见她倾斜步态的瞬间,早已经来不及。
    「学姊!」距离最靠近的,正是其中一个新手学妹,飞快地衝过来扶起罗岱娣的身体,惊声叫嚷起来。
    纪禾菲一把手触摸她潮红的额头,面色一暗:「身体很烫啊!应该是发烧了?」
    「幸好都快下班了,让她先去值班室休息好了,等一下学妹交班我会帮忙听着。」向来对上唯唯诺诺,对下一板一眼斥喝的护理长,此时就算冷静应对,心里也不免担忧,赶紧协助纪禾菲将罗岱娣抱进了值班室。
    总是朝夕相处的单位同事,就算平时为了排班及工作的分配,常爱勾心斗角针锋相对,这样的特殊时刻,却还是不免惻隐之心大发同事爱,全部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帮忙。
    「学姊……中午好像没有吃东西,只有喝几口珍珠奶茶……」尾随而入的新手护士囁嚅地说。
    「这样怎么行,没吃饭水量也不够,肚子不只饿坏,连肾脏都可能会坏掉。」
    「虽然我忙起来也常常这样,呵呵……,不过,要不要帮她打个点滴吗?发烧39度耶!昨天我那里有多剩一瓶胺基酸公药。」刚替罗岱娣量完体温的同事应和着。
    「呃……好啊,帮她补一补!」纪禾菲看了大伙儿一眼,略带踌躇地应了一声。
    「可是我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办法帮她打,学长……」即将进入下午常规治疗时间,准备交接班的护理师们,纷纷望向手术下刀后,时间最弹性自由的纪禾菲。
    「好吧!我来帮她打。」人群一哄而散之后,只剩着纪禾菲在值班室内,替罗岱娣掛上注射点滴。床上病人苍白的唇色,让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声。
    针扎的刺痛,让罗岱娣忍不住嗯哼出声。
    「欸!别乱动!别乱动!」握着尖锐针头的纪禾菲,连忙另一手使力压住她的手臂。
    纵然身体软瘫无力,她还是存留着些许意识,微微睁开了眼,便赧然地抿起嘴。
    「学长……」
    注射针头固定好,调整了点滴滴数,纪禾菲皱起眉,不悦地看着她:「你中午是不是没吃东西?」
    「嗯……」她不敢确实应答,十足做错事的小孩,低头望着手上的针头。
    「你是把便当给了那个39房新来的阿公和他孙子吧。中午我在休息室吃饭,看你进来提了一个便当出去,我就觉得怪怪的。发烧生病的人,还敢不吃东西,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吗?你是护理人员吗?」
    那个女神般光鲜亮丽的女孩,如今在他眼前就是个虚弱的病人。而面对不懂好好照顾自己的病人或家属,纪禾菲可从来不会弱声留情。
    「我……喝了珍珠奶茶……」
    「你这个笨蛋,珍珠奶茶算午餐吗?你……」纪禾菲瞪大眼睛差点儿没一个拳头敲到那小脑袋瓜上,这呆子!
    事实上,他不只见过一次她把便当拿给病人,特别是带着小小孩的低收入户病人。
    捨不得那些孩子吧?所以他才觉得她这辈子像在赎罪一样。
    就算他之前瞧在眼里,可以避不吭声,但这次拖着生病的身体,却没吃饭、没喝水,他可就再也看不下去。
    「反正我也没时间吃啊!便当不浪费掉就好。」罗岱娣委屈地噘着嘴。
    「笨蛋!你真的是不太会照顾自己是吧?」
    沉默半晌,罗岱娣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泛起薄雾:「对呀!我就是不太会照顾我自己!」
    怎么好几次在这男人面前,自己就像个无助的弱者。他,看穿了自己根本就只是外强中乾地逞能。
    一个委屈涌上心头。是啊!说甚么要对自己好一点,可事实上似乎真的不太懂照顾好自己。罗岱娣咬着下唇,蚊蚋般地低声嘟噥:「那……你来照顾我呀!」
    呃……你来照顾我……是甚么意思?
    纪禾菲一个瞠眼,嘴角微微牵动,罗岱娣便躲进了被子里。
    「啐!真是……你车子放哪儿?」
    「在侧门。」闷在被子里的声音,含糊地回应。
    「我还有几本病歷还没处理好,等我病歷补完,你这瓶点滴滴完,我载你回去吧!佩佳说她明天的假可以换给你,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知道吗?」他强势的叮嚀,不容许她有一丝拒绝馀地。
    收拾了注射用物的纪禾菲正打算离开值班室,手机的震动从罗岱娣口袋中传出。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者,狐疑地接起电话,对方的语调有些急躁,又带着颤抖,便让罗岱娣脸色再度幽暗下沉。
    「姐,妈……又住院了,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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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彗心有言:
    这个故事里好像不只一次写到「上刀」和「下刀」两词,不知朋友们是否都可以看懂这两词的意思,这里约略解释一下。「上刀」即手术工作人员入手术房、上手术檯,准备动手术,「下刀」即手术结束,下手术檯、出手术房。
    p.s.医护同胞们,如果故事文中不小心写到你们的心声,请不吝举手喊右告诉我!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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