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略加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民】:“你二人便以它为题作篇文章。”
    简茗轩轻舒口气,考题并不算难,也正是他平日擅长的政论议题,先前他还怕夫子会有失偏颇,为顾铃铛特设些刁钻题目。
    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他从书案边拿出笔墨,墨已提前砚好,用毛笔蘸取后,在纸页上落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反观一侧的顾铃铛,坐在软垫上,低垂眼帘,神态波澜不惊,可手中握着的毛笔却迟迟未落。
    简茗轩不禁嗤笑一声:“我劝姑娘还是主动认输,莫等到最后沦为笑柄,坏了名声。费尽心思进入男子书院,目的不过是为了待价而沽,给自己寻户更高门第嫁进去。”
    他语带讽刺:“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女子头也未抬,只凝神思忖试题,全然不把简茗轩的话放在心上。
    简茗轩冷哼一声,虚张声势罢了。
    半响,待简茗轩已密密麻麻写完大半,顾铃铛眼眸微微一亮,似乎是想到了答案,提笔落字,从容不迫。
    一炷香的时间已至。
    顾铃铛恰好落下最后一笔。
    简茗轩早已写完,本该成竹在胸,可出于谨慎,再最后关卡又重头到尾检阅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
    顾铃铛先将考卷呈交给夫子。
    “夫子,这是我的文章,还请您考察。”简茗轩不甘落后,扫视无误后也递了上去。
    夫子拿到考卷后,并未阅览先交上来的那份,反而将其置于一侧,先行看起简茗轩的考卷。
    简茗轩眉峰略扬,喜不自胜,他晚交一步,夫子却偏偏先看他的文章,这岂不是说明夫子对他的看重。
    数千字的文章,老人不过短短几息便看了大概,轻捋雪白长须,“辞藻华丽,对仗工整,见解亦是言之有物,看来这段日子你并未懈怠学业。”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不错。”
    众生面露羡慕,夫子历来严苛,能得他一句不错,已算得上难得的褒奖。
    简茗轩双目发亮,激动不已:“谢夫子指点。”
    老人放下手中考卷,又拿起另一张。
    简茗轩打眼一瞧,只见上方不过寥寥数行,空白占了大半。
    他眼中的嘲讽几乎浓郁到凝结成霜。
    宋稞在一旁也不免为铃铛感到忧心,可她心中又对铃铛有着莫名的信任,说不上缘由,只是无条件地信任。
    不过数百字,随着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阅览,老人的神情愈来愈激动,他扼腕抵掌,难掩澎拜心绪,朗声笑道:“这一场,顾铃铛胜。”
    简茗轩脸上笑意随着这句话而凝结在嘴角。
    凭什么?判允不公!
    不甘与愤怒像毒蛇一般绕紧他的心脏。
    “凭什么?”夫子目光隐含失望:“你亲自看了这文章,便知道为什么。”
    简茗轩这才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竟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可他顾不上夫子的态度,熊熊灼烧的怒意迫使他立即接过那考卷。
    随着娟秀字迹映入眼帘,简茗轩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以【民】为题。
    他写民要顺应、臣服,即便君主不仁,也应舍身劝诫,以血肉换取帝王警醒。
    而她写的是,国家理应是民的国,统治者建立国家的本质在于剥削,是阶级统治的暴力工具。统治者仁或不仁,归根结底都将国家权力凝于一人,而权力需要被制衡、被归还于民,唯有民心所向,由民所选,忧民所思,才能真正解决阶级矛盾。
    简茗轩头一次意识到,他所向往的天下大同,单单寄托在上位者一人,就如同空中楼阁,虚无缥缈。
    “是学生浅薄。”他诚心诚意地弓下腰脊,“我的确远不如她。”
    再起身时,简茗轩飞快将那考卷揉作一团,掷入身侧烛台中。
    火舌顷刻间蔓延而上,眨眼将纸张吞噬殆尽,只余残灰。
    众生无不惊愕,不明简茗轩此举何意。
    “学生心量狭隘,一时冲动,将姑娘考卷焚烧,还请原谅我的鲁莽行径。”
    顾铃铛眸光微微闪烁,她心中清楚,文章内容若是流传开来,治她大逆不道也都使得,可简茗轩竟主动顶上善男户恶名,放弃这报复的机会。
    语气淡淡道:“无碍,观点并非我独创,是拾人牙慧,我亦胜之有愧。”
    夫子笑着捋顺长须,一切在他预料之内。
    “姑娘可否告知茗轩恩师名讳?”
    女子眸中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唇边勾起一个略带怀念的浅笑:“他们的名字是,德先生与赛先生。”
    宋稞心头巨震,鼻腔泛起酸意。
    冥冥中,她的视线似乎与铃铛交汇。
    回到童年时,那个和熙明媚的午后。
    少女握着女童幼嫩小手,一笔一划的在纸上书写,“铃铛呀,今天果果姐姐就教教你什么叫无产阶级~”
    女童脸上满是困惑:“什么是伍掺洁鸡?是好吃的吗?”
    少女被她逗笑,轻轻点她鼻尖,“这可大大不同,我慢慢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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