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难测的将士们便是此金言的最佳写照。
    俞煊赶到碎轩楼时,眾人早已不知喝过几百巡,皮肤黝黑的大老粗一个个面泛红光,有的光着膀子手揽美人,有的话夹子一开从沙场吹嘘到闺房之乐,还有的早已喝得七荤八素,倒在地面呼呼大睡。
    一见到将军,眾人欢呼,他热络地跟着大伙举杯同饮,随意选个角落的位置落座,美人入怀,馨香环绕,正欲伸手调戏佳人一把,他猛然想起自家副将秀色可餐的睡顏,微愣。
    韦彧。
    韦彧的气息顏容如妖孽般快速佔据他的所有感官,乱调的心口如擂鼓重击着鼓膜,一股血气由足底往上衝至脑门,他摇着头苦笑,这会明明还没喝上几杯黄汤,心绪却因为下午的事一直虚浮着。
    他还真是病得不轻。
    「将军,韦彧那臭小子呢?」二楼包厢,几名年纪较长的统领早已不胜酒力,醉得东倒西歪,只剩为首的大统领马强醒着,他老眸一睁,锐利地环视一圈,打了个酒嗝,大声问道。
    马强虽年近五十,但身材魁武,提枪上阵仍是生龙活虎,一手一人头,如此气沉丹田一吼,硬是让不少小辈吓得酒醒,眾人方想起全军营最爱喝花酒,乱打野雁的「韦太保」尚未出现,纷纷挺起胸膛像隻老母鸡般扬起双翅,捍卫怀中的美人,免得又让副将损害自己夜晚的福利。
    俞煊淡然地耸耸肩,轻吐:「睡了。」
    此言一出,眾小兵简直都要落下感动的男儿泪,正欲继续笙歌,心中一个转念,是睡了不是死了,岂知副将哪时会醒,还是先抢先赢,说做就做,酒宴中的年轻小伙子和花娘瞬间少了大半。
    俞煊负伤暂无心思发洩慾念,让美人都转到别处伺候,见身边围坐的皆是亲近的统领,他扯着嗓子敬酒:「此战辛苦眾弟兄了,俞煊自罚三杯。」
    马强拍手连声称「好」,满是皱纹的眼眸瞇起,说:「说到辛苦,韦彧那臭小子自将军受伤也算有情有义,一肩担起主帅之责,熬了大半个月行军布阵,也不管右肩上的箭伤尚未收口,提抢带着眾弟兄照样手刃人头。」
    「就是。」另一边蓄着八字鬍,身形精壮的萧牧赞同地不断頷首,补充:「将军人高马大,韦副将虽手长脚长,那身版倒是怎么看怎么瘦弱,可那日,他左手扛着将军,右手的盾甲几乎护着将军,就连右肩中箭都不见他皱下眉头,可见副将虽满口胡话,没个正经,但总归是个重情的汉子。」
    军医老李手梳山羊白鬍,庆幸道:「将军身中两箭皆伤到经脉,失血量之大足以致命,若非韦小子拼死将将军拖出战区,将军这会怕是不在了。」话锋一转,他面露担忧:「只是他右肩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又奔波了大半月,迟迟无法收口,战场英勇杀敌不过是仰仗年轻,底子好,若再不好生休养,怕是撑不住了。」
    闻言,俞煊神色复杂,又喜又忧,胸口一阵熟悉的暖意拂过,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马强奋力拍桌,不顾实心檜木桌险些翻覆,怒斥:「他娘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老李哭丧一张脸,委屈:「韦小子不让说,谁得罪这小子谁倒楣,我还想多活几年。」
    意会其中缘故,大伙沉默,萧牧更是忍不住拍了拍老李肩头以表安慰之情。
    正当眾人无语,一名时常被韦彧欺压的弓箭手衝向老李,神情狰狞地猛灌了数壶杜康,醉声吆喝:「好人不长命,祸坏遗千年,说不好到时咱们大家都死透了,韦妖孽连皱纹都没长呢!」
    此言一出,眾人哄堂大笑,连连頷首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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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彧恢復得极慢。
    俞煊凝睇正在不远处榕树下打坐的某妖孽,只见他一身清雅的湖蓝衫袍,不怕脏的席地而坐,衣襬沾泥,及腰青丝扎起,随意地垂放身侧,雅致面容歛起嘲弄的笑意,眉宇平顺地展开。
    若不开口,跟前之人的气韵宛如树下精灵般纯净,令人生怜。
    注意到韦彧眼下憔悴,俞煊疑惑,自两人受伤已过一月有馀,他的伤势虽重,在老李日夜照料下早已收口,只留下两道粉色的肉疤,可韦彧的伤却迟迟不见起色,直到两日前,他仍见老李捧着带血的水盆走出韦彧的庭院,论起身底,韦彧绝不亚于自己,可如今他孱弱地仿若一吹就倒,十分古怪。
    「将军晨起不练功,可是心系韦某得紧?」不知何时,妖孽已睁开眼楮,慵懒地倚着身后大树,漂亮的琥珀眸子闪过隐隐笑意,打趣道。
    两人皆是武将,晨练乃深入骨髓的长年习惯,和呼吸一般自然。
    自韦彧伤后,不宜动武,便改为简单的打坐或是扎马步,自那日听完马强等人的话语,他方发觉此人平时看似漫不经心,一开口就气得他几欲吐血,可言行举止间尽是对同袍的情谊。
    不论是他、马强、萧牧,还是记不清容貌的小兵,皆然。
    心湖不着痕跡地掀起涟漪,被一语道破心事,他蹙眉,下意识地否认:「放屁!」
    韦彧挑眉,没再多言,话锋一转:「听闻徐盼的妹妹小璇儿过几日便要成亲。」
    小璇儿?脑海闪过那张和部下徐盼有几分相似的清秀脸蛋,再想起此人初见徐璇时,眸中的狼虎光芒,太阳穴抽了两下,忽然一阵头疼。
    「怎么?你想毁了人家的喜事不成?」俞煊索性在他身畔盘坐,思及此人品行,艰难问道。
    韦彧被这话一呛,双手紧揪着衣领,神情比巷尾的武大郎还委屈,泫然欲泣道:「难不成在将军眼中,韦某真如此没天良,是此等坏人好事的混帐?」
    此人演技非同小可,俞煊抚额,问:「那你想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抢亲。」韦彧笑得诡譎,双手抱胸,一脸陶醉道。
    抢亲和坏人好事有何分别?俞煊汗顏,莫名地问:「抢回来做什么?」
    他拍了拍自家将军臂膀,语带曖昧:「给咱将军你讨个媳妇。」
    闻言,俞煊面露鄙夷,不屑:「老子讨媳妇,还用得着抢?」
    在东北,武显将军一现身,眾女子蜂拥而上乃是常事,韦彧思付良久,佯装警惕地抱胸,质疑:「那你做啥不娶媳妇,该不会真看上勘称风华绝代的不才小人我不成?」
    「干!」俞煊终忍不住动怒,扯着嗓子嚎咆:「你个妖孽一脸小倌样,老子没兴趣。」
    妖孽有何惧?韦彧悠然自得地对俞煊拋了两记媚眼,说有不要脸就多不要脸。
    原想将此人往死里揍,忽想起他身上带伤,俞煊满腹怒气无处宣洩,咬着牙,目光似要将此人瞪穿般凌厉,鬱闷咕噥:「爹竟如此看重你这妖孽,是不是脑抽了。」
    提起俞劭,琥珀眸子掠过难掩的思念,随即消逝不见,绽放妖艳的笑靨,「好意」提醒:「俞公在世时,韦某只是一名闻不经传的信兵,论起看重,韦某理该感谢将军委以重任。」
    敢情此话是指脑抽的是他,俞煊脸彻底黑了,不吭一声地打算离开。
    见俞煊气极,韦彧巧笑如初,凉凉道:「若将军真不在意韦某死活,就别老在窗外听墙角,搞得老李替咱换个药,都得躡手躡脚的,活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俞煊脚步一顿,带着邪魅的俊顏尷尬地泛上热气,僵硬地转身,韦彧仍软若无骨地倚着树干,唇角吟笑,别有深意地望着自己,不知怎地,他竟觉得韦彧此语中流露出隐隐不悦,顿时心虚了几分。
    两人对望良久,韦彧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伤处,像察觉什么般放心一笑。
    妖孽乍然一笑,只为他活着而欣喜,纯粹地令人语塞,俞煊一怔,胸口猛然剧烈跳动,四肢随着他的目光所到开始发烫,彷彿他不是盯着他看,而是轻柔地抚过他的每一处,他脚下忽然有些飘飘然。
    一失神,他忍不住道出沉积心底已久的疑惑:「我爹去前可曾嘱咐你拚死护我?」
    被自家将军热切地眼神看得双颊发热,韦彧一脸古怪地摇首,回:「不曾。」
    意料之内的回答,他再问:「那你为何要这般不顾自己?」
    「卒为将死,天经地义。」韦彧垂眸,试着忽略心中越发膨胀的异样,云淡风轻道。
    「若我非主帅,你……」越问越觉得自己像名情竇初开的闺女,俞煊蹙眉,终止住。
    「会。」韦彧温润的落下一字,简单扼要。
    「为何?」俞煊不解地盯着神情飘忽的韦彧,喉头不自觉乾涩。
    韦彧俐落地起身,无声地走过他的身畔,低回:「老子想救谁就救谁,就是皇帝也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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