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俞星臣看看晁大通,询问:“这些是什么人?”
    这些人身上并无表明身份之物,行踪诡异,他们混迹城中,换上兵备司的服色,事先竟无所察觉。
    而且针对的是永安侯。
    晁大通道:“本地山林里有些贼匪,剿之不尽,加上北原跟鄂极国之前频频滋扰,自然分神不暇,兴许是他们趁火打劫。另外,也许是鄂极国……我听闻他们对于永安侯势在必得的。但除了这两个以及别的外,最有可能的,还是北原。”
    俞星臣道:“他们也太大胆了,竟然直接冲入兵备司。”
    “或许,俞监军可以把北境想成一处法外之地,”晁大通苦笑:“十多年了,局面一直如此,我曾经有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索性让北境彻底乱一次,或许只有那样,朝廷才会真正注意北境。”
    “不破不立吗。”俞星臣喃喃。
    晁大通道:“难办,就算俞监军到了,又能如何?遍地悍匪,外有强敌,人心且不齐……除非是天兵天将……”
    “倒也不用如此悲观。”俞星臣反而镇定下来:“晁将军,目下你所要做的,就是肃清卫城内外的细作,你想靖平北境?确实,北境需要大力整治,但这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人之力,而你身为一方守将所要做的……”
    晁大通吁了口气:“我明白俞监军的意思了,我会尽量处理好分内。”他缓缓起身:“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俞星臣道:“请说。”
    晁大通道:“今日刺客来袭,多亏了庞一雄护住了晁俊,又及时出手救下了晁秀跟赫连彰,他自己却耗尽力气,病症越发之重,虽然说他罪无可赦,但……他如今也算是报应了,所以我想,他的名誉……”
    庞一雄那边,已经回天乏术。
    胡太医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尽量弄点儿能够镇痛、减轻他痛楚的汤药,如此而已。
    俞星臣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让我说服戴知州,把真相压下?”
    晁大通行礼:“拜托了。”
    对俞星臣而言,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倘若庞一雄没有绝症在身,俞星臣自然不会随便答应放过一个歹毒自私的杀人凶手,可如今庞一雄身死在即,且又拼尽全力相救晁俊等人……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屋内传来些许动静。
    两个人齐齐转头。
    小甘送了一盆泡着用过的细麻布的血水出来,又要了些干净的细麻布。
    一切都默默地,没有人出声。
    杨仪其实已经把赫连彰的剑伤料理过了,清理了淤血,用桑皮线将一些血管扎了起来,敷了蒲黄粉。
    该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赫连彰自己的造化。
    刚要缝合,杨仪的手一顿。
    张太医正在擦拭眼睫上的汗,看她停住:“怎么了?”
    杨仪目光所及,望着的却是赫连彰的右心处。
    因为刀刃是向着左边开的,所以右心室其实不能看到全部。
    只能从胸中骨的方向,瞥见半边。
    杨仪盯着那颗心,眉头微蹙。
    张太医跟她不同,他虽是太医,却没有真刀真枪地看到过人的心,脑,五脏六腑等。
    是因为跟着杨仪,才“被迫”窥得一二。
    对于人的“心”,他只知笼统,不知详细如何。故而他不晓得杨仪为何盯着赫连彰的右心看。
    “怎么?可有不妥?”张太医问。
    杨仪道:“他的心,很正常……”
    “这不是很好吗?”张太医脱口而出。
    杨仪沉默:“寻常人心在左,肝在右,但是他的心在右,肝呢?要是他的心在右,肝在左,倒也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都长反了而已,但如果只是心长在右边,而肝脏等却并未对调,而是跟常人一样位置,他会不会……”
    张太医明白了她的意思。
    五脏六腑的运行自有一番规律,多半的人都是心在左肝在右,倘若心在右边,而肝脏在左,五脏六腑也随之对调,那自然运行起来也跟常人一般无二。
    可如果只是心在右边,而肝也在右边……等等,那么就大违常理,很难说这个人以后会怎样。
    杨仪指了指胸中骨处的一根血管:“你看,这里两道是通往肺的,左右肺自是无恙,可是这些……”
    虽然张太医头一次看,不太懂,但仍觉着很不舒服。小甘在旁道:“有点怪形怪状的。”
    杨仪道:“对,这是畸形了。”
    张太医悚然而惊。
    杨仪欲言又止:“罢了,先料理再说吧!”
    她对这个自然也是没有把握,但本来开胸就是风险极大,既然已经冒险,何必犹豫,不如做个彻底。
    如果这次赫连彰能活,她处置了他心室上这些因为天生心右而生的畸形血管,那他必定能够……至少多活几年。
    但要是不做,心室上的症状何其复杂,就算赫连彰这次挣扎过来,这心室的问题,迟早一日会突然爆出,说句不好听的,就好像是放了个点燃了引线的爆竹在他体内一样。
    室内点了十几只的蜡烛,勉强可用。
    处置了血管,张太医负责缝合,杨仪退后两步,本要在椅子上坐下,却扶着椅子边儿跌坐在地上,她已经尽力,甚至不在乎后果如何。
    等张太医也缝合完毕,赫连彰仍是没有醒来。
    已经过了子时。
    俞星臣来找杨仪的时候,正小甘扶着她,伸手在给她抚胸顺气。
    静静地,俞星臣在门口站了半晌,直到小甘察觉:“俞大人。”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却又疲惫地合上。
    俞星臣走了进内,看她的脸色越发不好形容了,透净而薄白的像是对着日色照看的薄胎瓷,极其难得而极其易碎。
    思忖了会儿他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北境就是这样,生死无常。或者说,其实举天下也是如此。”
    杨仪垂首。
    俞星臣轻声一叹,道:“晁将军分析,这次动手的十有八九是北原人。北原一直派人在北境各处渗透,能做到这种地步,只有他们。”
    她终于开口:“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俞星臣蹙眉,想了会儿:“也许你是皇上钦封的第一个女太医、永安侯,更是臣民百姓心中妙手仁心的神医,而且价值一座丹崖启云。若是毁了你,不禁北境震动,周朝也会大震。”
    毫不讳言,如今对北原人来说,杀了杨仪,大概等同于一场大捷了。
    只是连俞星臣都没料到,北原人如此举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杨仪道:“我何德何能,竟然会被一国之力盯上。”
    虽然她没有错,但无可讳言,今日兵备司里死伤的这些人,都是因为她。——杨仪是这么认为的。
    俞星臣像是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不是因你,你也不用过于自责。”
    杨仪抬头。
    他道:“两国之争本就残忍,成千上万的人填入其中,血流漂杵,都是有的。他们今日不择手段,无非也是为了打击周朝,或者你不如想一想……他们要在战场上杀死成百上千的士兵获得的胜利,竟跟杀死你一个人是等同的,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
    杨仪感觉他越发“会”说话了,呵呵道:“我没觉着哪里好过,宁肯不要我跟这些、牵扯在一起。”
    俞星臣便不言语了。
    良久,俞星臣似有感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有时候,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俞星臣淡淡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旦开始,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最终的走向……到底会发生什么,死多少……无辜的人。”
    杨仪深深吸气。
    半晌,她道:“俞大人,你是、在说兵备司的事呢,还是……另有所指。”
    俞星臣转头跟她目光相对。
    摇曳的烛光中,两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恍惚迷离,似真似幻。
    俞星臣道:“你说呢。”
    杨仪的唇角轻启,又合上。她转开头。
    俞星臣也垂了眼帘。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着,气氛显得极其诡异,
    杨仪先坐不下了,她站起来。
    俞星臣仿佛被惊动,转头看向她:“仪……”
    她正要走,闻声回头,眼神中,是惊悸骇然跟陡然而生的抵触。
    他抿住了唇。
    杨仪本就因为今日白天的事情极不受用,此刻跟俞星臣说了这几句,只觉着从里到外的冷,整个人好像是被冰水包裹着,无数冰冷的针尖刺骨。
    “不要说了。”她将脸冷了下来,“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也不想听。”
    俞星臣道:“你不想听,是因为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么?”
    杨仪闭了闭双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俞星臣随着站起,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回头,一字一顿:“当时我从羁縻州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因为受伤……你当时在我身边说的话,我、其实是听见了的。”
    当时因为有刺客戕害于她,却是俞星臣及时护住,他命悬一线。
    半是昏迷中,灵枢把杨仪请来,恳求她相救。
    当时杨仪在看似昏厥不醒的俞星臣跟前,曾说过:
    ——“若你只害我一个,今日这番舍命相救也可抵过了。”
    “我曾经期盼,希望它能多像你一些。”
    还有更多。
    俞星臣原本不懂何意,更不解那个“它”是什么。
    但他记得很清楚。
    杨仪寒着脸。

章节目录

再生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八月薇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八月薇妮并收藏再生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