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忙拉住他:“不过误会,这位官爷并未为难我。”
    沙马青日正瞪着十七郎,好像只要杨仪说声不妥,他便要跟十七郎生死相争。
    就算听杨仪这么说,他仍怀疑地:“我昨日打了一头肥獐,今日给你送个腿子来,谁知家里没人,正好遇到光儿,说你被人拉走了要关起来……我才赶紧过来瞧瞧的,他是谁?”
    杨仪正想着该如何息事宁人,十七郎却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沙马青日把胸一挺:“你问我?我是……”
    杨仪心一紧,忙赶在他自报家门前拦着,闪身走到他跟前想着十七郎行礼道:“官爷,我这位大哥是羿人,不通礼数,莽撞得罪,还请见谅。”
    沙马青日见她拦阻,却很乖巧地没再出声,只站在她的身后,他这样身高魁伟的模样,衬得杨仪身形越发娇小,站在后面倒像是一尊守护神。
    十七郎隐隐觉着这幅场景有些碍眼,可理智还是盖过了无名之火:“见什么谅,我没工夫跟个粗人计较。”他说着转身向石桌旁走去:“只是叫他出去后别乱说八道的就行了。”
    沙马青日本没想什么“乱说”,可目光随着他移动,未免看到了桌上的尸首,他后知后觉地:“怎么这里有个死猴子?”
    杨仪咳嗽了数声,沙马青日才没再乱看,低头看向杨仪,好像很担忧,伸出大手在杨仪背后轻轻地替她顺气。
    十七郎正瞅见这幕,也没理会,走到石桌前,拨开那尸首的伤口打量。
    杨仪看的心头一紧,沙马青日也惊讶地望着这幕:“他……”
    “青日大哥,咱们走吧。”杨仪赶在沙马青日开口之前,忙转身往外去了。
    十七郎瞥了他们一眼,呵斥那发呆的士兵:“还不滚出去看着呢。”
    沙马青日跟杨仪出了龙王庙,却见另一名士兵正坐在庙门口上,兀自揉着自己的腿,看到他们出来,便骂道:“你这狗蛮子敢撞伤大爷,今日别想就走。”
    沙马青日眼睛竖起:“你说什么?”
    杨仪赶忙致歉,谁知那两个士兵得理不饶人,又说沙马青日随身带着兵器,定是什么险恶之人,非要把他绑起来审问明白。
    杨仪不禁出汗。
    蓉塘是羁縻州之中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周围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最近的县衙郦阳县在七八十里开外,平时有个大小公案之类,多半是各个村子的长者自行裁断处置,县衙反而形同虚设。
    何况在羁縻州,权势最大的并非县衙,而是巡检司。
    这巡检司是羁縻州的驻军府兵部所设,上下人等都是军中当差。
    每县衙置一旅,兵员二百,长官为旅帅;旅帅之下,是两队的队正;每个队正手下有十个火长。
    火长率领十人,分班在辖区巡逻,负责逮捕盗贼,缉拿可疑凶险等重大之事,比如各个村子无法自决的公案,便交给巡检司处理。
    十七郎,正是在这蓉塘的驻军火长,简直是凌驾于县官之上的存在,所以两个小兵自然也甚是骄横。
    沙马青日是羿人,不大跟汉人交际,更不跟官府打交道,哪里给这些人面子,何况刚才他闯进来的时候,只一撞就把那小兵撞飞出去,就算再多几个人都打不过他。
    羿人心思单纯,武力高,就觉着其他的没什么了不得。
    眼见那两个士兵已经拔刀,就听一阵马蹄声响,有人道:“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小兵抬头,却见前方有一队人马赶来,大概六七个人,发话的正是为首一马当先那人。
    小兵们吃了一惊,忙回刀跪地:“隋队正。”
    杨仪也看见了来者,见这些人跟十七郎三人又有不同,十七郎这几个仿佛散兵游勇,散漫不羁,但来的这七个人却个个身着铠甲,精神抖擞。
    为首那人一身青衣,肩头是两片简易的密织坎肩,双手腕是铁甲护膊,头上戴着一顶皮制兜鍪。
    虽然着戎装,但这位隋队正生得倒算俊秀,他翻身下马:“你们刚刚剑拔弩张的是干什么?”又看向沙马青日跟杨仪,目光在杨仪身上停了停:“你是?”
    杨仪见他言语中透出斯文之意,又听他的官职竟比十七郎还大,便忙道:“大人,方才只是误会,并无大碍。”
    沙马青日也放下按刀的手:“他们好好的就骂人,可不是咱们的错。”
    隋子云打量着:“既然无大碍,何必动刀动枪,对了……十七郎呢?”
    小兵道:“火长正在里间。”
    隋子云点头,正要向内走,忽然又看向杨仪:“你们刚刚、也是从里头出来?”
    杨仪只想快点离开:“大人询问里间那位火长便知端地。我等先告辞了。”
    隋子云倒是并未为难他们,只一摆手。杨仪赶忙拉着沙马青日,带着豆子去了。
    这边隋子云沉吟了会儿,迈步向内走去,才进后院,就见前方桌前,十七郎背对着站在那里。
    隋子云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先露出了一抹笑意:“十七……”
    话音未落,隋子云便瞧见了桌上的情形,那点笑顿时跟受惊的鸟儿一样消失无踪:“这是什么!”
    桌上的尸首仍是尸首,可是五脏六腑却几乎都给拉扯在外,隋子云只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扭过身去,紧走开两步,作势欲呕。
    十七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井边水桶前,清理匕首跟一样东西。
    隋子云吐了会儿,又抬头:“那是……呃……”眼睛望着那边,却仿佛看出那堆东西似乎给十七郎切的零零落落的,他头晕目眩:“你在干什么?”
    十七郎把手中之物用井水清洗干净,拿在眼前看了会儿:“你来干什么?”
    隋子云吸气,逼得自己停下来:“我、我……自是来问你、还不回去?”
    “废话,”十七郎漫不经心地,仍是打量手中之物:“我在这儿挺好的,用你来催命似的。”
    隋子云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却不敢再看那些东西:“这里有什么好的,岂是你该呆的地方,”说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回想方才所见桌上之物,“你该不会是憋坏了,弄出毛病来了,所以拿这些猴子出气。”
    “什么猴子?”十七郎反问了一句,看向隋子云:“哦,你说那个,你细看看,那是猴子吗?”
    “我的眼睛自没有毛病,当然是猴子。”
    “原来连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十七郎笑道:“我忽然不那么难受了。”
    隋子云嘀咕:“你把它心肝肺都挖出来了,还叫我细看?”话虽如此,他还是强忍不适又看过去,本来看一万遍也是猴子,可因为有了十七郎的提醒,他留了神:“这……好似有点古怪,到底是什么?看多了我怕做噩梦。”
    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猜测是个人。
    十七郎并未解释,只道:“你好歹也是手上沾过血的,怎么连个小白脸都不如。”
    隋子云一愣:“什么意思?”
    十七郎回想杨仪的容貌谈吐,道:“刚才出去的那个,脸白的不像话的,是他先剖开这尸首的。当时他那手稳得,跟个最冷血的屠夫似的。”
    隋子云睁大双眼,匪夷所思:“果真?”
    “谁跟你开玩笑不成?”十七郎眯起眼睛想了想:“你说这样的人,会当大夫?会当教习先生?我看他是选错了行。”
    隋子云还是反应不过来:“可……好好地你们为何对一个猴子尸首过不去?”
    十七郎呵了声,看着手中的东西:“不跟这尸首过不去,怎么找到那些该死的人呢。”
    隋子云愣神,十七郎却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呃,六个。”
    “我都要,”十七郎转身往外走,又回头:“你把这尸首恢复原样,好好看着不许有失。”
    后一句,隋子云还可答应,但前一句叫他手足无措:“什么叫恢复原样?”
    十七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隋子云一阵胆寒,气愤地反抗道:“我是人,他……”
    “他也是人。”
    十七郎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却顿了顿,又道:“跟你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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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定会有好女孩儿喜欢◎
    沙马青日陪着杨仪往回走,半路上遇到那小童光儿,跟另外两个孩子,正望眼欲穿地看着路口。
    当望见杨仪出现的时候,三个孩子如同三只小雀似的扑啦着翅膀飞向了她。
    光儿先嚷起来:“先生没事吗?官兵打你了没有?”其他两个,一个去摸豆子的头,一个也拉着杨仪的衣袖。
    杨仪啼笑皆非,这些村寨的孩童对于朝廷官兵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先前光儿见杨仪跟着十七郎去了,便认定了大祸临头,此刻在喜悦之外仍是有点紧张的神情。
    杨仪忙安抚了他们三个一番,只说无事,又叫他们先去书堂内温习课本,她稍后就到。
    孩童们这才放心,争先恐后地往学堂方向去了。
    沙马青日目送孩子们离开,有点羡慕。
    羁縻州本就是龙蛇混杂之地,充斥着朝廷流放的罪犯,以及各个夷族部落,别说是沙马青日这样的羿人,就算是蓉塘这里聚居的汉人,识字的也极少。
    沙马青日心里倒还惦记方才的事,又问杨仪:“那些官兵真的不会再为难先生了?”
    杨仪道:“不至于。”她自忖能办的都已经办了,而那位十七郎显然不是个无能之辈,再加上又有一位新来的上司,当然用不着她了。
    沙马青日心思单纯,脸上顿时露出晴色,便说起自己此次下山的经过,道:“我原本想把整只肥獐扛来,是我阿嬷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又不会料理,这不是给你添麻烦吗?于是叫我只拿一只腿子来,其他的肉腌起来,等腌好了再给你送来,那随便什么时候吃怎么吃都行。”
    杨仪哑然失笑,心中感激:“伯母竟还记挂着我,我一个人能吃多少?你们娘俩留着、或者到集市上卖了也好。”
    沙马青日正色道:“要不是先生你救了我阿嬷,我现在就是没娘的孩子了,阿嬷常跟我说,杨先生的恩义像是太阳一样,其实我心里也记得牢呢。”
    杨仪看着他憨厚的脸:“罢了,当时若不是青日大哥相助,我也未必能顺利来到此处。”
    一年前,杨仪初来乍到,在山中迷路,又累又饿,周围还时不时有野兽出没,幸而巧遇沙马青日打猎,便将她带回了村寨。
    谁知沙马青日的老母亲不知怎么竟晕厥在家,被邻人发现,正请了巫医救治。
    原来这羿人之中并无大夫,有的只是巫医,遇到病者,时而用些草药,时而用些部族的法术救治,这巫医在沙马青日家里念了半天经,断定沙马青日的老母是中了邪,被邪神附体。
    羿人对于巫医深信不疑,沙马青日更赶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希望巫医快些驱邪,他宁愿把最肥美的猎物都供奉给巫医。
    杨仪初来乍到语言都不太通,本不敢贸然参与,可是见那老太太呼吸愈发困难,沙马青日磕的额头都流了血,而巫医还只管装模作样振振有辞,迟迟没有救治手段,她实在按捺不住。
    杨仪撑着虚弱的身体上前,先是探了探老太太的脉搏,察觉老太太的双手滚烫,脉象杂乱,意识不清,又闻到口中似乎有淡淡酒气,杨仪便断定此乃酒后热厥之症。
    她用颤抖的手把怀中的布包取出,艰难地拿出一根银针,示意沙马青日将老太太的鞋袜除去。
    沙马青日不明所以,被她比划了一阵才领会,但却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那巫医见她手中拿着银针,更是大声呼喝,杨仪当时不明白他在叽咕些什么,后来才知道,这巫医竟是把她指认为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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