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她时常捧着那只手,一边在那上面抹着细腻的脂膏,一边埋怨:“你能不能记得自己抹呀?老是把手弄得这么粗糙,握着一点都不舒服。”
    那时候林旗总是一脸不耐,“做什么要抹姑娘家的东西,还带着味道,回头我又要被人笑话。”
    “姑娘家的东西怎么了?这么嫌弃姑娘,那你走吧,别在我这待着。”
    姜榆一不高兴,他立马就服软了,“没嫌弃,姑娘家的东西精致,我怕浪费了。”
    “我的东西拿来给我未来夫君用,只要我不觉得浪费,那是谁都不能这么说的。”
    她刻意放软了声音,柔柔地说着护短的话,成功让跟前高大的少年人没了声,只有薄红偷偷爬上了他耳后。
    那时候姜榆心里是在偷笑的。
    只是她用心养护了几年的这双手,如今又变得很粗糙了,应当是做主人的根本就没打理的结果。
    “周夫人。”那只手将发簪往前递去,停在距离姜榆一尺远的地方。
    姜榆在一瞬间想了许多,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缓缓抬起水润双眸,看着眼前人,客气道:“多谢林将军。”
    而后伸出了手。
    她的手与林旗的截然不同,白皙滑腻,在厅中明亮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软,泛着莹莹柔光一样。
    细嫩指尖握住发簪尖锐的一端。两只色泽不一的手隔着两寸的距离,一粗糙,一柔腻。
    只要有一方再向前移动一下,就能触碰到一起,就像以前一样,可以亲密地交握在一起,随意揉捏。
    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动,也不能动。
    林旗松开了手,毫不留恋地收了回去。
    姜榆将发簪收回,重新扶住周明夜,偏过头看他,轻声安抚道:“夫君,没摔着吧?我这就扶你回去……”
    第2章 寻人
    扶着周明夜出了厅门,姜榆还能听见周意辰带笑的声音,“我这三弟酒量差,酒品还不行,喝醉了是谁都不让近身的,不是三弟妹来扶他,他能在酒桌上趴一整夜……”
    姜榆侧目看向喝醉了的周明夜,见他因为喝了酒脸上充血,红得吓人,脑袋无力地垂着,双目微微眯起,一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夫人?”丫鬟见她不走了,奇怪喊道。
    姜榆“嗯”了一声,抬起手亲昵地在周明夜嘴角碰了碰,将那一点酒渍抹去,道:“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周明夜往后院去,离了前厅,不知是周明夜清醒了些还是怎么的,显然比之前顺从多了,扶着也没那么费力了。
    姜榆说话从来都是轻声慢语,对府中下人十分亲和,周意辰身边的丫鬟也是敢打趣她的,笑道:“果真跟二少爷说的一样,方才三少爷还谁都不让碰呢,三少夫人一去,这就给扶出来了,一点儿也不闹了。”
    姜榆扶着周明夜避开地上积水,柔声道:“夫君他醉酒时是不怎么认人的……”
    丫鬟笑,“可就是认得三少夫人您,那还是三少爷与少夫人的感情好。”
    姜榆笑笑没说话,往前不多远,牵红还是焦急地赶了过来,见了他们,急忙上前来接替了那个丫鬟。
    而前厅丝竹声又起,几人推杯换盏,看着是一片和谐景象,实际其余几人却都在暗中窥视着林旗。
    然而不论他们怎么看,林旗面上始终没有一丝变化,一如他刚回京那日,冷硬的面庞看不出半点喜乐或落寞。
    周意辰暗自咬牙,他就不信了,昔日的未婚妻背着他嫁了人,还当着他的面与别人那么亲密,他就没有一点怨恨?
    就算他能忍受这种屈辱,也不可能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吧?哪怕是悲痛呢?
    早些年两人同窗,林旗出身武将之家,身手出众,周意辰没少在他手上吃亏。
    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两人的交情远远没到能宴请彼此的份上。
    林旗回京这几日,收到的邀请多不胜数。他若是当真不介意姜榆另嫁,今日何必前来赴宴?
    周意辰目光闪烁着,心中坚定了几分,朗声笑道:“林将军还未婚配吧?可曾有意中人?”
    他刻意在“曾”这个字眼上加重了音调,但林旗依然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兀自斟了杯酒。
    旁边被请来作陪的一个年轻公子哥急忙打圆场道:“林将军此番立了大功,可是得尽了京中闺秀们的青眼,若是对哪家姑娘有意,还不是手到擒来?”
    几人均是笑了起来。
    那公子哥得了周意辰一个眼神,会意地点头,又试探道:“听说林将军还有个妹妹,不知如今年岁几何?可有婚……”
    话只说了一半,忽听一声清脆的瓷片碎裂的声响。
    那公子哥眼睁睁看着青釉杯盏被林旗徒手捏碎,被那双冷厉中带着丝丝寒意的鹰眸一扫,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一样,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了。
    厅中气氛骤然变了,周意辰可不想这时候与他撕破脸,赶忙笑道:“我记得林小姐岁数还小呢,婚事倒是不急。”
    林旗没理会他,松开手指,轻微捻了一下,起身冷声道:“酒喝完了,告辞。”
    他说完,一句挽留的机会也不给别人,转身就走。
    厅中年轻人朝周意辰看了看,周意辰无声摇头,吩咐丫鬟道:“去送林将军。”
    主角走了,酒和乐曲也不必继续了,周意辰盯着林旗坐过的地方,眼神阴沉下去。
    .
    出了平昌侯府,林家的护卫已牵着马在外面候着。
    夏日的夜晚十分安静,弦月弯弯地挂在街角的屋檐上,一点儿也没被早些时候的那场雨水影响到。
    而街道上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商铺前还悬着灯笼不时摇曳着,将烛光摇落在檐下的小水坑里。
    马蹄就着月色踏在半干的街道上,溅起点点污泥。
    几人快马而行,没多久就到了将军府,府中护卫立即上前道:“已经又找了一遍了,还是没能找到小姐。”
    他说的小姐是指林旗的妹妹林玖,当初林旗奉命出征,只带走了几个护卫,将大半护卫和所有奴仆全部留下照顾七岁大的林玖。
    那时林家与姜家关系亲密,又定了姻亲,有姜家父母与姜榆照应着林玖,林旗还是放心的。
    谁知他前脚才走,姜榆就嫁了人,姜家父母也不好再多插手林家的事。
    但再怎么说林家也曾是忠臣名将之后,林旗又是带兵出征,有这层关系在,宫中那位多少对林玖照顾了几分,让她好好长大了。
    然而一个月前,就在林旗回京的路上,刚满十岁的林玖莫名消失了。
    林旗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然而寻遍京城,都没有发现她半点踪迹。
    “去白历横府上查查。”白历横就是在宴上提及林玖的那个年轻公子哥。
    林旗这么吩咐着,但并不对此抱有多大希望。
    据老管家所说,林玖因为没有父母看着,唯一的兄长又不在身边,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子,平日里根本就不出门,若是出门一定会带着大批护卫。
    白家人没那个本事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也没有理由。况且,若当真是白家人所为,白历横今日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事,就过于无脑了。
    周意辰的可疑性都比他大。
    当初他们同在国子监读书,周意辰见不得别人比他好,总是出阴招,被林旗教训过几次。
    他心眼小,记恨到现在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旗回忆着老管家说过的话,他说林玖是无声无息地消失的,没有惊动任何护卫丫鬟,这不合理。
    除非……她是自愿跟人走的。
    林旗大步向府中去,道:“让人盯着平昌侯府。”
    护卫应声。
    林旗再往里去,没几步,府中上了年纪的老管家迎了上来,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低声问:“少爷见到了音音小姐?”
    林旗目不斜视地越过他,没有说话。
    他步子大,老管家有些跟不上,小跑了几步就喘了起来。林旗耳力敏锐,步子微顿,道:“慎言。”
    这两个字听得老管家鼻子猛然一酸,慌忙改口道:“是,我说错了,如今该唤她周三夫人了。”
    周三夫人,大名姜榆,小名音音。
    姜榆十二岁随父母到了京城,与林旗相识,十三岁两人定下了婚事。两家多有来往,老管家是早就把姜榆当成少夫人对待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谁知道她怎么就突然另嫁他人了呢?
    但仔细想来,也不能怪她,那时候林家父母初逝,林旗若是好好待在京中,也得守孝三年才能成亲。
    三年说的简单,却是让一个姑娘从十六岁等到十九岁,都是老姑娘了。
    若是男方悔了这亲事,还能另找,姑娘就不好嫁了。
    更何况林旗还是去了战场,那时候多少将领折在了东面,林旗奉旨出时,京中处处危言耸听,都说林家唯一的儿子多半是回不来了。
    人家大好年华的姑娘,转嫁他人也怪不得谁。
    老管家叹息,发现林旗刻意放缓了步子,心里又酸又涩,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呢?
    他自认是看着林旗长大的,最清楚他对姜榆的感情。如今木已成舟,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去打搅别人的。
    怕林旗非要去纠缠,老管家劝道:“她既已嫁了人,那便作罢吧,好姑娘多的是,少爷以后再寻别的。”
    没得到回应,他怕林旗刚回来不清楚京中情况,误以为姜榆是被人逼迫的了,又道:“虽不知姜小姐……她为何匆匆嫁去平昌侯府,但这几年她与周三公子十分恩爱是真的……”
    这倒不是说假,京城里谁都知道周明夜与姜榆感情好,夫妻俩形影不离,周明夜出去赴宴若是回去迟了,姜榆都会亲自去接,反之亦然。
    总而言之,这桩婚事虽然来的突然,但两人感情没的说,若是非要挑出个不如意的,那就是成婚近三年,姜榆的肚子没有一点儿音讯。
    这就不必与林旗说了,老管家絮絮叨叨道:“……上个月周三公子又大病了一场,姜小姐还亲自带着他去普陀寺普慧大师那求医呢,听说在佛祖前面跪了一整夜……”
    林旗突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盯着老管家,沉声问:“上个月什么时候?”
    老管家愣了一下,仔细回忆后,道:“好像上月中旬……是,那几日小姐听闻少爷你要回来了,还说正好月圆人团聚呢。”
    林玖在上月下旬也去了趟普陀寺,回来后没几日便失踪了。
    林旗垂目片刻,唤来护卫,吩咐人去普陀寺暗中搜寻。
    “普陀寺?”老管家愕然,“小姐从不与外人多说话,在普陀寺也没有熟人,怎么可能在那?还是……”
    老管家顿了顿,想起两人方才的对话,不可置信道:“……少爷你怀疑是姜小姐绑走了小姐?”
    林旗没说话。
    而此时的平昌侯府里,姜榆刚洗漱过,正穿着月色寝衣坐在床上,手中握着一支金簪。
    房门微动,她抬目看清了来人,双眸一弯,笑道:“我真的见着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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