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母兔伤势差不多大愈,肚中宝宝却没有动静。
    到了归期,曼卿即使再放心不下,也不得不动身离开梁城。
    好在赫连震原有一位五姨太,一辈子未曾生养,笑嘻嘻主动揽下此活,只说让她放心,定会照顾好这只兔子,让它们得以母子平安。
    冬日午后,阳光绵静,侍从脚不沾地,正忙着将行李搬抬上车厢。
    赫连澈牵曼卿手,立在花厅,同自己叔父小婶告别。
    每次离开梁城,离开叔父小婶,他心里总是一半松弛,一半凄然。
    到底养育他二十多载,又怎可能连半丝感情都无?
    他戎装笔挺,左臂替曼卿搭着领淡金斗篷,英姿勃发立在那里,眉眼低垂,安静听叔父赫连钺训话。如同幼时第一次远行般。
    “那个外国佬侃侃而谈的所谓新式兵法,不过是玻璃瓶里装白酒,表面花招。澈儿,你可以用他,但需审慎斟酌。”
    男人神色郑重,继续道,“时势造英雄,倘若天命不在我们这儿,绝不可强求,更不可要求士兵血战至最后一秒。妥善安排好撤退路线,能够带领泰半永军顺利返程,便已是大获全胜。”
    对于这番话,赫连澈深不以为然。哪有还没打仗,就计划好先溜的?
    看来时光荏苒,他的战神叔父,终究是老了。
    见赫连澈满脸意气风发,只是胡乱应着他的话。赫连钺不知怎么,心中竟悲戚万分,锐利眼角悄然晕湿。
    他抚着小侄儿比自己高半头的肩,怔忡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
    遥遥地,汽车喇叭声轰然响起,棠枝拉起曼卿手,极不好意思,“本想做块天鹅交颈的冰雕,贺你同澈儿新婚之喜。可不知怎么,雕出来竟半分不像,也不好贸然请你去看了。”
    曼卿想起庭院里,自己无意瞥见的那块冰雕,样子实在是……
    不过她立刻摇头,含笑周旋,“夫人怎么这样说,那冰雕我很是喜欢,只恨不能带回宛城。”
    听了曼卿夸赞,棠枝两丸水眸瞬间明亮,拉着她手连连乱晃,笑着问,“是真的吗?你看到了,真的很喜欢吗?”
    曼卿颔首之余,不仅怅然,对于这位不识人间疾苦的司令夫人而言,雕坏一块冰,绣坏一方帕子,便已是值得难过之事。然而只要别人稍哄两句,转眼,便又喜笑颜开起来。
    这样的天真烂漫,真是足以羡煞一众苦命女子。
    不知为何,今日赫连钺坚持要送自家侄儿出大门,站在大门口,目送他的车队远去。
    曼卿透过车窗玻璃往后看,只见在逐渐倒退的景致中,向来待人冰冷的赫连司令搂着怀中妻子,正微低下头,神色温柔地听她说话。
    光线将他们影子拉得缱绻而绵长。
    曼卿想,这应该就是爱情吧。即使过了数十年,携手走过无数风雨,却仍能这样情投意合,一副温存的小儿女作态。
    车队开至一半,前方早已大雪封路,侍从侍卫皆下车来想办法,急得是团团转。
    旁边河面冰冻千里,有不少调皮稚童,穿着刀光刺刺的冰鞋在上肆意滑行,不时做出几个高难度的动作,嘻嘻哈哈,甚为闹热。
    赫连澈以为身旁小女人看得眼热,揉着她发问,“我们也去滑冰吧?”
    曼卿有孕在身,怎敢同意,几次拒绝后,赫连澈便以为她是想玩,但又躲懒,遂笑说,“那你坐在雪橇车里,我来拉你。”
    他见国外杂志上是常画的,冰天雪地主人坐在雪橇里,前面是卖死力气,负责拉客的哈士奇犬。
    曼卿稳住不耐情绪,她只想暖暖呆在车厢,并不想下车,冻坏腹中宝宝。
    可还不待她再次张口,便见赫连澈已兴冲冲跳下车,没过多久,便有侍从就地取材,扛来木料和齿轮。
    赫连澈取下白手套,递给一旁侍从官,举起榔头,叮叮当当开始做雪橇。
    他一壁不停忙活,一壁扬起俊脸,朝车里女人絮道,“曼曼,听说住在地球北边的土着民族一般都会养狗,用来拉雪橇。过会子,待雪橇做好,我就来拉你。”
    没过多久,雪橇做好,赫连澈确认坐在雪橇里的女人已经全部武装,风帽,围巾,绒线手套,暖炉,各色都齐全,不会受冻。
    他方将绳子套在腹部,两只红肿的手拽着粗麻绳,往前慢慢拖动。
    见到此情此景,不少小朋友都兴奋站在旁边,拍着手大喊,“拉雪橇,拉雪橇,狗拉雪橇啦!”
    话音阵阵,吓得曼卿霎时白了脸,生怕赫连澈会找这些小孩子算账。
    所幸不知是不是他拉得太过全情投入,仍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曼曼,你知道这条河就是洛水么?”赫连澈怕苏曼卿觉得无聊,想着办法同她说话。
    曼卿遥遥看着岸边大石块,上面是草书朱红“洺河”二字,遂嫌恶蹙眉道,“这儿明明唤洺河。”
    “那是它的现今名,古名就是叫洛河,曹子建便是溺毙在这条河。”
    “乱说,史书记载,曹子建明明是郁郁而亡。”
    曼卿本不想搭理他,但见他说得无稽,忍不住扬声反驳。
    “曼曼,我并没有骗你。当年曹子建站在岸边,对水悲吟《洛神赋》,后见河中央甄宓踏水而来,直以为她是来接引自己,便笑着说‘再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遂走上前去,同她一道沉水而亡。”
    无数嘈杂在这一刻化作袅袅炊烟,曼卿睁大双眸,有分明酸楚的泪从里涌出。
    她垂下头,良久,方哽咽说,“胡编,我不信。”
    “真的。”
    男人微侧过身,凌厉深邃的五官被暖色余晖镀上一抹柔情,“以前总觉曹子建愚不可及,方将大位拱手相让。现在想来,我竟有点羡慕他,至少是和心爱之人死在了一处。”
    说完,他笑了笑,继续拉着雪橇,行在冰寒雪冷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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