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路上结冰,嘉王的车驾午后出城,车轱辘在泥泞里陷了又陷,走得很缓慢。
    天黑透,一行车马便停在简陋的驿站。
    一名亲卫在房中劝嘉王用些热汤,见他一直干坐着,话也不说,亲卫着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热汤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摇头。
    亲卫不知如何再劝,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道焦急的声音:“殿下,袁大人,情况有些不对!”
    姓袁的亲卫心神一凛,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万不要出去!”
    门开了又合上。
    外面风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动不动。
    驿站很快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包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才骑马冲来,便先放出燃着火苗的箭矢。
    驿站内很快火光冲天。
    两方人马厮杀开来,守在嘉王门外的亲卫见火势蔓延过来,便立即进去将嘉王带出。
    也是此时,这些蒙面的杀手一见嘉王出现,攻势更为猛烈。
    被乱箭射穿身躯的禁军倒在嘉王的脚边,他低头对上那双闭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颊生疼。
    “带殿下先走!”
    袁亲卫领着人与同行的禁军一块儿抵住敌方的攻势,冲护着嘉王的亲卫们大喊。
    然而撕开的口子很快合拢,身后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紧的杀手。
    他们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扑去。
    眼看护卫嘉王的人要抵挡不住,却不知拼杀声之外又是何时有一片繁杂的马蹄声。
    袁亲卫与众人一看,又是蒙着面的一行人。
    见他们持刀冲来,袁亲卫心中发寒。
    谁知下一刻,他却见那些人竟劈砍起与禁军相抗的杀手。
    他们是来救嘉王殿下的!
    袁亲卫精神一振,喊道:“来啊,杀了他们!”
    方才还处于优势地位的数百杀手立即被两方合围,袁亲卫趁此机会跑到嘉王身边,与其他亲卫一起护卫着嘉王冲出去。
    袁亲卫迅速将嘉王扶上马,随即一行人立即朝着夜幕深处跑去。
    只是路上的湿泞处结了冰,嘉王的马蹄子一滑,整匹马连带着人一齐摔出去。
    “殿下!”
    袁亲卫立即下马,跑去将摔到路边结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搀扶起来。
    也是此时,又有数十人不知从何处围了上来。
    袁亲卫大惊,他们竟还留有后手!
    没有办法,亲卫们在前面挡着,袁亲卫带着嘉王艰难地在冰面上行走,他们往对岸跑,不多时,后面便有人追来。
    袁亲卫挡在嘉王身前,抽出刀来,迎上去便与人缠斗起来。
    来的人比亲卫的人数多,总有人能腾出手来,一步步靠近嘉王,袁亲卫应付着身前的人,一个回头,便见两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无所觉,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湿滑,他一脚踩到冰面薄弱处,一只脚陷下去,瞬间寒凉的水裹附而来,冷得他筋骨俱颤。
    寒风擦着刀刃的声音袭来,他回过头,只见冷光闪烁。
    “殿下!”
    袁亲卫挡开面前的杀手,奋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识地侧过脸。
    岸边忽有马儿长嘶一声,一道身形提着一盏灯,踩踏冰面上众人的肩背,几乎如风一般飞快掠来,他手中的剑脱手,刺破寒雾凛风,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后背。
    另一人的刀锋因此而一滞,他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去,他立时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却已来不及。
    袁亲卫借着光滑冰面,双足往前一滑,身子后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刹那,又给了他一刀,彻底结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亲卫将嘉王冻得没有知觉的脚从冰层底下带出,合上寒雾茫茫,嘉王与袁亲卫回头,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穿梭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杀手之间。
    不到一盏茶,那些人要么死在他手上,要么死在嘉王的亲卫手里。
    鹅毛大雪里,
    嘉王看着他的背影。
    他收了剑,竟就朝岸上去了。
    借着冷白的月华,嘉王勉强看见那岸边有一匹白马,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人。
    嘉王的一只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他一瘸一拐,由袁亲卫搀扶着往岸边走近,荻花丛接连成片,被风吹得乱极了。
    “……你是谁?”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徐鹤雪闻声,他回过头,其实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脸。
    大雪扑簌纷纷。
    他的旧友永庚,已经年过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强记住的少年模样,也不再有从前那些光景。
    “你为什么不说话?”
    嘉王吞咽了寒气,嗓子痒得咳嗽难止。
    “殿下。”
    徐鹤雪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一些,他想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些,却又不能掀开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问。”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谁的人?为何救我?”嘉王险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亲卫及时扶稳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蹒跚朝前,紧盯着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会太平,但有人会护你。”
    重逢之际,相对不识。
    徐鹤雪心中有些难捱,喉结轻滚,“万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见他转身上马,他总觉得此人过分喑哑的声音刺得他胸口发酸,而那马背上的女子忽然唤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别苑,您不必担心,如今有医工专为她诊病,也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嘉王不认得她。
    那也是个遮了面的女子。
    远处有一片火光近了,他们在大声呼喊着“嘉王殿下”,这一刹,白马扬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跄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们等一等!”
    马蹄声渐渐听不到了,那盏灯的光也不见,嘉王朝前跑了几步,被袁亲卫扶住,“殿下,您怎么了?”
    “将他们追回来……”
    嘉王颤抖着嘴唇,喃喃,“追回来……”
    袁亲卫立即命人去追,随后他又问,“殿下,您认得他们么?”
    不认得。
    可是嘉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脏。
    周挺带着人赶来,见嘉王蹲在山道中间,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么了?”
    袁亲卫见他遮着脸,便问了声:“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来保护殿下的人。”
    周挺说道。
    袁亲卫一听“孟相公”三字,便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去将嘉王扶起来,此时周挺见嘉王转过身,才发觉他眼睑浸泪。
    他愣了一下,“殿下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亏那位年轻公子,否则殿下就危险了。”袁亲卫到这会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人呢?”
    周挺环视一圈。
    “已经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亲卫说道。
    周挺皱了皱眉,一男一女,这个节骨眼,还有哪一路人来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鹤雪骑马疾驰,甩开了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发,耳畔越发急促的风声他似乎也听不到。
    倪素抬头望向他。
    他的一只手却落来,按压了一下她将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与他相认么?”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着缰绳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亲卫都在,我若让更多人知道我回来,便是置幽都法度于不顾。”
    生与死之间,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贵,死的意义,如此,人才会学着珍视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况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会冒险抗旨,”他的声线依旧沉静,却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鬓,他的下颌抵在倪素肩头,“他的处境本就危险,若再抗旨,便是给鲁国公与潘有芳递刀。”
    暂避彤州,总比继续待在云京好。
    琉璃灯在颠簸中灭了火光,徐鹤雪眼前归于一片漆黑,他听见马蹄声声,寒风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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