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很混乱。
    我们的生活,原本一切好端端的太平日子,在一场烤肉宴会后都变了调。
    那天烤肉晚会的结尾,在海蕾娜与夏火很长一段的德文对谈、海蕾娜最后默然离开下结束。之后不知为何,烤肉会的气氛直转而下。
    夏与海对谈时,虽然内容我听不懂,但我与旁人一样细细的观察他们两人的表情、语态细节。那不是在一般生活上能经歷到的场景,至少不是在台湾。两人的谈吐神色与节奏,都透过一层礼仪为名的包装给展现开来;从容对应、周旋话锋、极度埋藏个人情绪。像是那天在学务大楼的大雨夜,这两人尊贵的气质让我们彷彿想起了自己与对方的身份是不同的。
    而在他们俩结束那段彷彿置身于古代欧洲庄园的对话后,海蕾娜转身离开时,我仍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个人情感;那是像被藏在拋光盔甲缝隙里的温度,忧伤的那种。但我对谁都没说。
    夏火还是那个夏火,但他在那天之后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除了煮饭的时候),我听说他把自己埋在白纸黑字的词曲创作以及黑键白键的钢琴旋律里。好像把自己关在那个世界比较自在一样。
    杜子凌还是那个杜子凌,不过他没再提起过旧照片的故事,就连我们几个也很有默契的一起对那段过往保持缄默。他这暑假的尾巴花在练舞的时间变多了,陪在夏火与波米身边的时间变少了,人变得安静及正经了许多。
    张枫在没有特别交待之下又回到台中老家去,这次张琳也跟着一起去;我很难忘记张琳后来意识到海蕾娜真实身分时的表情,那张好看的白皙脸蛋全都扭曲了……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但海蕾娜的出现似乎打乱了很多事情的步调。
    「一切都会没事的。」
    木桐杉讲完这话就与荷娜搭上普悠玛出发回花莲了,但他在开学前回c-803之后,你能注意到他常常在杜子凌练舞时去哈拉、在夏火跟我煮饭时进厨房问要不要帮忙、张枫把自己关在阳台一个人喝茶时(他最近很常这样)过去搭话。木桐杉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简单、好理解的,但却有很强大的存在感与影响力;而那一切的动力,似乎是出于他那份可贵的个人特质:不会被外事影响自己。
    那是除了他以外谁也没有的东西,至少我看在眼里是这样。
    罗慕筠回美国前,我们聊过。
    她当天也有察觉出夏火与海蕾娜交流之间的异状,但她知道得非常少,也没多问。在她眼里纵然有隐情,但除非与自己有关……不然她没什么兴趣去打探别人的私事;正如她很讨厌别人对她私生活与过往的关心一样。
    我后来还是简单告诉她海蕾娜与火哥的关係,她自然大感意外,并表示若有对于他们姐弟关係复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跟她说。
    -
    在回新竹的国光客运上,我满脑子思索着烤肉当天的事情,竟然手机音乐都没听,车窗外的风景看着看着……就一路看到新竹去了。
    国光客运新竹总站。
    我下车,带着从台北跟来的烦恼与自己的行李准备回家过剩下的暑假。在客运总站门口,我停下脚步。
    门外阳光灿烂,把柏油马路给晒到黑得发亮。
    一个穿着黑西装的身影,顶着太阳,违和的竖立在门外。
    那张两鬓斑白的外国面孔与西装以及手杖,颇引经过的路人侧目。
    虽然不明白,但从对方的眼神中,我意识到他正在等我。毕竟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此人出现在这里的可能。
    「hi!」我语气意外,但脸上仍掛着笑容。
    「可诚同学,你好。」夏火的奥托叔叔笑容和蔼。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是来找你的,我们先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坐下来吧?天气挺热的。」话虽这样说,但他一滴汗也没流。
    我左右看了一下,点头:「好哇!」
    客运总站旁边的7-11冷气劲凉,实在很适合让人在这盛夏躲着。我与奥托坐在餐饮区,我喝着可口可乐,而他也喝着我请他的可口可乐。
    奥托先生似乎对7-11便利商店的环境很感兴趣,目光一直驻留在酒架上的金门高粱以及杂志区的言情小说封面上……一脸若有所思。
    然后他注意到我的目光。
    「啊…抱歉…失礼了……台湾到处都有便利商店,这方面外国人短时间内有点难以习惯。」奥托的表情有一丝老人版本的靦腆:「不好意思突然拜访。」
    他中文说得很清晰,虽然有口音但却意外的没有违和感。更重要的,此时他的语调与他在当夏火弟弟的翻译时不一样,富有一个人该有的情感。
    不知为何,我对他很有好感。
    奥托真切的说:「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雷奥少爷的亲戚,你可以叫我奥托,上次我们在饭店有见过面,大少爷承蒙你们照顾了。」
    「不会、不会!反而是我受夏火学长照顾很多!他也跟我说过一直以来你都很照顾他。」我连忙回应。
    「尽我所能。」对方年纪虽大,但却仍饱有像年轻人一样的活力,另外我注意到他有着对人的谦卑态度以及不分对象身份的礼貌。
    「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我问,抬头转了转。
    不晓得是不是对罗斯柴德家的刻板印象,但我以为他们总是一大群戴徽章的人一起行动。
    奥托先生笑着点点头:「我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也没跟大少爷提过,啊……今天的会面还请帮忙不要对大少爷提起。」
    「呃……好的!」我眼睛一转:「你没戴徽章呀?」
    我记得他的徽章是红色的g。
    「啊……我们除了面对内人以外,通常出门在外是不戴徽章的。没有展示的必要……我们的徽章,是象徵阶级的东西,对于与家族无关的外人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口可乐铝罐在他手里转个不停。
    然后他的头抬起来:「今天特别打扰,是希望你能帮我…不,算帮大少爷的忙。虽说是家事,但却牵连到外人,这一点…我很是抱歉。」
    「你说说看。」
    「说来惭愧,大少爷虽然让出了徽章,但是身为罗斯柴德家的族子,自身的命运仍紧系着家族。不只大少爷,大小姐与二少爷都一样。」
    我听了点点头:「这方面我略有所闻,不过火哥好像对家业没有兴趣。」
    奥托也点点头:「恐怕确实如此。但家族的兴衰,身为族子本身不能也不可置身事外……但那怕是孩子也好,维护家族的责任还是需要有人出面。」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红g徽章摆在桌上。
    我观察那徽章华丽的雕纹,心里暗自讚叹。
    「我明白要可诚同学理解可能有点难,但我必须说,罗斯柴德是个歷史悠久而庞大的家族,它不只是代表单纯的家庭关係而已,随着歷代在商业与政治上的累积,实际上它还是一个广阔而强大的利益复合体。罗斯柴德这个名字,牵系着许许多多的人事物,而那恐怕是非比寻常的程度……」
    「我有在维基百科查过罗斯柴德的资料。」我回应。
    「维基百科?是指wikipedia吗?」奥托呵呵笑着。
    「是的,维基说罗斯柴德是上个世纪全世界最富有的家族。」
    奥托看了一眼桌上的红g徽章。
    「完全正确,我记得wikipedia上有记载罗氏家族是靠金融业起家的。这些都是正确资讯,但我想差不多就是到这种程度的资料了吧?可诚同学知道为什么网站上不写得更多吗?」
    我摇摇头。
    「那是因为wikipedia上的资讯,是家族愿意让外人认识到的资讯;外界对于罗斯柴德的认识程度,基本上越少越好……这对家族来说比较好。」
    奥托看着我满脸困惑,于是他喝了一大口可乐,擦擦嘴巴。
    「失礼了……不过这味道,我大概已经二十多年没喝过了……『充满活力的瞬间』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可乐广告海报上都是这么写的。」他微笑顿了顿,又说:「如果还要再往上追上去,我父亲曾在药房卖过可乐,那时候这东西一瓶才卖五美分。现在……可口可乐公司每年的营收,大约是在450亿美元左右……你知道450亿美元是多少钱吗?」
    我不知道。我是个平凡的台湾大学生,对我来说五百块以上的东西我在购买前就会犹豫了,如果有必要,大约三千元左右是我的消费极限,五千元以上的消费对我来说是重大决定。单品破万的东西,无论一万块还是十万块,或是一百万,对我而言都不再有真实感。都是数字而已。
    所以我点点头。
    「很多。」一定很多。
    「没错,非常多。」奥托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然后他观察我的表情,再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可口可乐公司可以靠卖可乐赚到450亿美元?」
    我不知道。
    但我点头说:「因为他们把可乐卖得很好,全世界都喝得到可口可乐。他比百事可乐还要畅销(应该吧?),而且他跟麦当劳有签合约。」
    「他们的确把可乐卖得很好,卖得比百事可乐还要好,也确实推广到几乎全世界每个国家。」奥托思量了一下,又说:「可口可乐饮品,每年大约为公司带来12亿美元的收入。」
    我听着,张大了嘴巴。非常惊人的数字……但跟450亿美元相比?
    奥托看着我的表情,笑呵呵的倾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可口可乐公司不但是碳酸饮料品牌的龙头,随着不断的收购与整併,它在全世界各地也拥有其他许多品牌。虽然寻常人不知道,但它们全部都为可口可乐公司服务,时至今日,就连可口可乐对于公司,也成为一个重要的精神象徵;仅是一部份,而不是主体,更不是全部。」
    我低头看着可口可乐的商标,一时语塞。
    「它是实至名归的跨国大企业,它的繁荣牵涉到世界各地。而在今天,可口可乐公司的领导凯德勒家族,它们家主也拥有一个跟我手上一模一样的东西。」
    老绅士说完,指了指他丢在桌上的红色徽章。
    我突然感到一阵背脊发寒。
    「这东西,不只可口可乐公司,埃克森美孚、沃尔玛、三星、雀巢、大眾、……甚至是巴黎银行与美联储的主席,也都有这个徽章。就连……大小姐的外公,掌权荷兰壳牌公司的皇室贵族,原本也有这个徽章,不过在伊丽莎白的双亲成婚之后……大小姐就有了金色的noble徽章了。」
    奥托面无表情的望着我,话还没说完,但似乎想先听听我目前的想法。
    我强压住翻腾的胃,不太舒服的提问。
    「但…为什么……他们全都…全都……」
    「全都是拿红色徽章是吗?」
    我虚弱的点点头。
    「因为无论是任何行业,他们全部都为金钱服务。而罗斯柴德家族透过几个世代的高明联姻与合併,在世界歷史中承蒙幸运女神的眷顾以及先人的优秀眼光下,成了最伟大的利益复合体,或许…也可以称为歷代野心的总和。」
    奥托用看海的眼神,淡淡的说着。
    「不管你要用什么角度去看它。能肯定的,罗斯柴德家族是金钱的主人。」
    这一席话听完,过了良久,我都开不了口。
    直到我想起了夏火。
    「但……火哥他…放弃这一切?」
    沉默了一下。
    「不只雷奥公子,连他父亲也是。」奥托低下头,笑了笑:「老爷身为独子,从小受菁英教育,以优秀的家族继承人姿态与皇室联姻。也是那年……老爷在苏美两国的马尔他高峰会上…认识了担任国际翻译的张小姐,她就是……」
    「夏火学长的母亲?」
    奥托点点头,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其实没人知道实际上发生什么事,能确定的是…大小姐出生一年后,老爷带着张小姐回德国大宅,说要离婚……当然…老太爷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将张小姐赶走……后来才知道,那时张小姐已经怀有身孕了。三年后,二少爷出生……夫人死于难產。当天晚上老爷留下了孩子,就这样出奔…离家出走了……」
    「竟然……」我轻声低语。同样的故事,夏火学长的版本没那么详细。
    「那时正逢eea成立之初,欧洲的经济重建与整併正进行着,老太爷原本正要将家主的位子交棒到老爷手上的……结果安排好了的一切、所有可想见的未来计画才一个晚上……就都粉碎了;整个欧洲金流界都震盪不已,而老爷则似乎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静静的听着那充满回忆的语调,听到这边不禁脱口。
    「……台中?」我问。
    「对我们来说,几乎算是世界的角落了。」奥托摘下老花眼镜闭起双眼,慢语:「直到多年后,家族收到了线报……老太爷亲自带着大小姐与私卫找到了老爷与他建立的新家庭……记得是间韩式餐馆。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老爷与年仅10岁的大少爷被带回了德国。」
    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我怎么从来没听张枫提过这段……
    「后来呢?」我问。
    奥托仍然闭着双眼:「老太爷立刻安排新的婚事,老爷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但来自家族的压力并不是寻常人的意志可以承受得起得……但显然雷奥的父亲不是那种向命运屈服的人,在大婚前夕他再度试图逃家,但大少爷被老太爷扣住了……在围捕下老爷逃到台湾与张小姐会面,但两人却在进一步逃亡时……死于从台湾飞往香港的空难。」
    语气疲倦,手上转着手杖的奥托缓缓张开眼睛。
    「从此之后,三个孩子都没了双亲,在老太爷的教育下于纽伦堡长大,皆成为不凡的豪门贵族……不过那也是在大少爷决定离家前的事了。」
    故事说完。
    我的可乐却还没喝完。
    奥托先生的面容憔悴、皱纹深刻的揉着额头,老花眼镜没有戴起来。
    「老太爷去世之后,目前家族处在极端混乱的状态……第一继承顺位的大少爷失踪……大小姐没多久之前也出奔了……二少爷同他的姐姐与哥哥一样,不愿意结婚。不得不说整个家族正处于百年来未曾发生过的动盪风波……这样下去不行。」奥托说到这边,戴起眼镜语态坚定的说:「家门不可一日无主,好几个世代累积下来的家业不能断在大少爷这一代身上,主家旗下的各家目前正处于分崩离析的气氛当中,不能再拖了……」
    他抬起头,用庄严的神色望着我。
    「大少爷不愿意回家族的原因我是明白的,也尊重。不过这就代表大小姐必须承担继承家业的重责大任,毕竟继承顺位是如此排下来的。」然后他清一清嗓,继续说道:「可诚同学……听闻大小姐最近再度出现于你们身边,如果下一次还遇到大小姐,为了整个罗斯柴德家族…以及看在大少爷的份上,请通知我。」
    我望着眼前苍老的脸。
    那一头灰白的头发下是充满智慧的双眼,而那双眼之中却有着令人动之以情的真心诚意。面对那股真切……我很难开口拒绝。
    但对于这牺牲掉海蕾娜意愿的要求……我却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含糊带过。这位老绅士也没为难我,他笑笑的把他想讲的话讲完,也没要求我要给他一个正面答覆。
    奥托先生离去良久之后,我才将手上的可乐喝完。
    将铝罐扔进回收桶前,我也不仅想着……或许就如同火哥不再是火哥一样,可口可乐也不会再是可口可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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