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借蒋雯吉言,他没想到再次见面会那么快。
    沉望山心脏又犯了老毛病。也是巧,半夜发作,家庭医生都不在,阿姨忙活半天勉强将人送到离家最近的市一院住下,罗予斐接到消息从外地往家赶,顺带给三个在国外的孩子也都打了电话。
    “别急,你爸刚检查完,现在已经睡了。你路上开慢点。”
    “嗯,我快到了。”沉琮逸提着母亲吩咐买的东西快步走进卒中胸痛大楼,寻了楼层索引板找父亲所在的科系病房。工作日医院人并不算多,往来几乎都拿着住院病例,或是沉甸甸的保温饭盒,彼此脸上浸着凝重之色。
    于是宁静的午后,救护车的声音就显得很是突兀。病人被推下车送进来,前面的几个医生与护士急火火嚷着:“快让开,让开点!”
    沉琮逸也下意识靠边避让,随人群等电梯时不经意间分了个眼神过去,恰好在敞开的抢救室门口看到关千愿。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她。那女人改扎了高马尾,穿一身白大褂,袖子挽起,露出白净的小臂,垫着手写板,正与身边的男医生商讨着什么。自两人不欢而散已逾三个多月,不算长的时间,她的变化看起来似乎确实只有头发长了而已。
    “小伙子,电梯来了。”身边的老爷爷友善提醒,他回过神来,应了声,终止对她的打量准备迈进电梯。
    “沉琮逸。”
    “……”思来想去还是没硬着头皮往电梯里钻。待门合上,他转过身面对她,生平第一次有种做贼心虚的尴尬感觉。
    “Hi。”他勉强打了声招呼,紧接着,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一样低下了头。
    上班穿不了高跟鞋,两人身高差还是相差悬殊。关千愿手插口袋抬头看他,一张脸面无表情,沉琮逸被盯得心里不自在,抿抿唇正欲开口,对方抢先了。
    “你回国做什么。”
    一脸警惕,难不成她还以为自己是来逮她的?他忙提起手里的食品包装袋递到她眼前:“我爸住院。”
    “哦?”她眉眼一下子缓和,问:“你爸爸怎么了?”
    “他心脏不太好,以前搭过桥。这次是急性下壁……”
    “急性下壁心肌梗塞。”
    “对。”
    关千愿了然点头,思忖片刻,自知没有任何立场去看望对方家长,但还是友善提醒了些:“等下上去问问主治医生有没有给你爸爸做右胸导联。如果没做,记得加做一个。这个项目诊断右室梗塞敏感特异性均高,但我们急诊科这边只能做简单心电图。”
    “好。”
    她不放心,又提醒了一遍:“右胸导联。”
    “记住了。”沉琮逸点头,心中没有再聊下去的话题,点头,正欲离开,关千愿却眼疾手快拉住他手里的袋子。
    她盯着包装袋上的食品店logo,不敢苟同:“你爸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吃什么灯盏糕。”
    “我知道,可能是我妈想吃。”他想起她向来爱吃酸甜的东西,伸手拿出一盒,自然而然递过去:“你来点?”
    “……”关千愿无语,忙摆手告辞:“我要去忙工作了。刚实习,有很多事情。”
    “嗯。”
    他也想潇洒转身去搭下一班电梯,可医院电梯向来以龟速和安全着称,哪能供他任性处置。此时上一班都还在楼上卡着,自己却只能尴尬背对那个连声再见都不愿意道的人,肩背僵着,连口气都不敢大喘。
    关千愿回了抢救室,此时就一个病人刚挺过胸外按压被送到心外科。早先自己在旁跟护士一起帮忙抽阿托品,每五分钟打一次肾上腺素,医生们争相上阵给病患心肺复苏,却又彼此关心着相互替班,她也是被换下来才寻了机会去找沉琮逸短暂聊了一会儿。
    刚跟护士确认了抢救物品与敷料的指定位置,标记护士还未打上,她按规定指示操作着,对方却冲她眨眼,不怀好意的笑:“关医生,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呀?”
    关千愿一愣,待回过神来,亲自上手把用旧的抢救器械找了个托盘收起来,去净手前,转身对她说:“是我债主。”
    “???”
    晚上从医院回沉家,母子四人难得凑一块吃了顿饭。罗予斐是澜城出身,性子上却偏像川渝那边的,做事麻利,有话直说的爽快,此时又呛出一股子辛辣味来。
    “让你帮我买袋吊钟烧,你买成灯盏糕。这东西我打娘胎里就开始吃,每年生日你姥姥都能给我烤一堆,逃都逃不掉,完事了她塞不动我就轮到你了。”
    “押韵,押韵!”沉凝啧啧称奇,好奇捻了一块来尝,觉得不好吃,咧嘴讪笑着把糕点轻轻放进了身边沉巽扬的盘子里。
    “……”沉琮逸翻了翻袋子,尴尬道歉:“可能跟别人拿错了。”
    罗予斐摆摆手,不愿再纠结这个问题。伸手把刚煲好的腌笃鲜转到二儿子跟前,说:“逸仔,吃点人能吃的东西,长点肉给妈瞧瞧。”
    他依言拿筷子去夹。沉凝抢先用勺子飞速挖了块南风肉进嘴狼吞虎咽,罗予斐翻了个白眼,轻咳一声,问他:“下午跟你在一院卒中大厅聊天的女医生是谁?”
    沉琮逸短暂哽了一下,嚼着母亲特意加进锅的滚刀莴苣,一嘴的涩味:“高中同学,在急诊上班。”
    “哦。”罗予斐点点头,所有所思:“挺好的,但急诊确实累。”
    “妈,水!”
    沉凝被肉噎到,自己杯子已见底,冲过来直接拿走罗予斐的一阵猛灌。罗予斐轻拍女儿背部,一脸无奈:“你哥哥他们又不跟你抢,吃这么快干什么。”
    沉巽扬默不作声起身倒水,沉琮逸静坐着,看了眼妹妹憋红的圆润小脸,轻咬着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俄顷,沉凝也终于安静下来。罗予斐托腮思索,像是陷入某段封尘已久的回忆之中:“我当初那个远房表姐要是也能顺利把医学院念下来就好了。”
    “哪个表姐?”沉巽扬难得问了句,看沉琮逸:“你认识吗?”
    罗予斐摆手:“哪跟哪啊,这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继续念叨着:“当时她是在医大上课的时候查出来怀孕的,好在已婚,坏在已育。本来约好下午放学带我去逛街,结果变成了放学回家开家庭会议研究生不生……”
    “其实她当时还想继续读书。我还跟我姐去她们宿舍见了其他三个同学,都是已婚已育家里反对,最后宿舍四个人都没毕业。”
    沉琮逸拿了块灯盏糕好心帮母亲消化,问:“那她现在呢?”
    “还能干啥,拿那点基本退休金,在家里带孙子呗!”她眼神里带着点不平的怨:“当时家里培养个大学生多难?尤其女孩子,更不用说研究生了。结果还被家里人好一顿掺和,不管是婆家人还是娘家人,非要强行按个生育指标下来,一边哄一边毁人家前途!”
    罗予斐早年在大学社科院短暂任教过,许是又顺便回忆起了带过的几个不甚满意的学生,冷冰冰开口:“前几年A大民俗学我带过的两个女研究生,成天呕心沥血的教,结果毕业之后直接火速嫁人回归家庭,打那之后每次有那届学生组织聚会我都不见。”
    沉琮逸莞尔一笑:“妈,您不是总拿有教无类跟我们讲道理吗?那既然不论哪一类人都应当受到教育,那何必看不起家庭主妇。”
    她无奈摇头:“寒窗苦读十几年才拼出一条血路,老师们倾囊相授,包括我,恨不得把毕生所学教于她们。这么重的情谊不求回报,人家毕业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还回来了。”
    “这些个家庭主妇与中产阶级往上的全职太太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全职的原生家庭出身一般都不错,也跟丈夫打拼过江山,背后还是有一定抗风险能力,离婚了也无所谓。”
    “但谁都能当的家庭主妇不一样,更遑论那些主动为了男人放弃学业的女生。社会的大环境在变,每个友善的人都在为她们读书努力,我表姐所经历的吃人旧时代已经过去,现在你但凡寻个合适途径都能被扶持着继续念下去,大不了找法律途径,但……”
    她再也说不下去,见儿子还傻愣愣拿着块灯盏糕对自己发呆,说:“算了,别吃了,回头给你爸拿过去,他好这一口。”
    沉琮逸没听,默默咬着。罗予斐看了他两眼,叹口气:“你这女同学能好好把医学书啃下来在医院上班,没被男人拖累,我觉得就挺欣慰的。大老远看见那马尾辫,就想起我那苦命的老实表姐来。”
    “……”
    他差点被呛到,喉咙里还卡着一小块,罗予斐递过水来,埋怨道:“跟你妹学什么。”
    半晌,佣人撤掉餐食,罗予斐洗了手,又招呼他们坐下开家庭会议。沉凝看了眼母亲顷刻间变幻莫测的神情,心里揣着不安,还在琢磨等下要不要借口尿遁,罗予斐直接一记眼神杀了过来。
    “你,再念两年管理学回国。”
    “嗯……”她绞着手,望望旁边的两个哥哥,对方都没什么表情,大佛一般端坐着,顿得自己属实有些没出息的慌。
    “小扬年中就准备开始帮衬家里的事情,早先跟你爸知会过。”
    沉巽扬点头,她又看沉琮逸:“至于你,逸仔。”
    “妈,我刚入学,申的乔治城。”
    “我知道。费半天功夫大老远跑到美国去念,还不是为了你那公司。”罗予斐慢条斯理倒着茶水,继续下着命令:“以前对你们的学习和生活都不管不问,现在老沉身体不好,我也没心思再装作了无牵挂的那种母亲。”
    给每个孩子都斟了一杯杉林溪,她说得干脆果决:“废话不多说,忙完了赶紧给我回国,你们根在这儿。”
    ……
    “我本来还想做个旅行家呢,毕业前先把欧美国家都玩一遍。”
    散会后,罗予斐回屋休息,三兄妹在客厅沙发挨着坐。沉凝闷闷不乐:“可还是爸爸最重要……哎,感觉今天应该再陪陪他的。”
    沉巽扬没搭理她,瞥了眼看账表的弟弟,问:“退学吗?”
    沉琮逸摇摇头:“好不容易拿的offer,干嘛要退?”
    “你确定这入学通知书没跟你那AI公司有一腿?”沉巽扬坐直了身子,他知道乔治城并不是好申请的学校。
    “没有。”
    “那行,你就好好扎根好好念书,家里的事不用麻烦你。”知道自己这弟弟打小功课优秀,他恶意的针对一时间无的放矢,生了些凉薄的埋怨出来。
    “你那边有事喊我,我一定抽时间。”
    “……”沉巽扬忍无可忍:“这几天就跟我去公司看看。”
    “行。”
    “爸那边没事帮我美言几句。”
    “我一向如此。”
    “逸仔,过几天我有个相亲,帮我顶一下。”
    沉琮逸抬头看他:“不好意思,不行。”
    沉凝见缝插针聊进来:“你个未婚生子的单亲爸爸还好意思去祸害下一个?”
    沉巽扬扶额,一时间想笑:“妈帮我找的,对方离异带俩小孩。她说这样就挺好,谁都不会看不起对方。”
    沉凝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手里的提子拿不稳,咕噜咕噜滚到地毯上,沉琮逸饭后难得嘴角上扬,俯身帮她一个个捡了起来。
    ……
    沉琮逸料定自己已经发烧。
    这两年的琐碎片段夜场电影般飞速掠过脑海,片段杂乱无章,逻辑也不自洽,又浸染着夜幕四垂的晦暗不明。强忍着头疼在一片炫目光晕中想要睁大眼眸看她的侧脸,但睡意沉沉欲袭,他忙抓住仅存的一丝清明,摸索起西装口袋来。
    身边相隔甚远的那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关千愿没理会,照旧岿然不动托腮看着车窗外。
    一个手机从黑暗中悄悄被扔过来,抛了个小弧线轻轻落在自己大腿上。她一愣,转头瞥他一眼,捡起来看他新建的这页备忘录。
    ——今晚上对不起。
    她莫名其妙,想问为什么,但看了眼他默认的26键输入法,心里还闷着一股气,懒得再做过多调试,只打了个问号,又把手机推了回去。
    半晌,他又把手机偷偷递过来,还贴心帮她换了9键。
    ——喝醉酒在走廊里对你乱说话了,不该问你是不是后悔回国。
    沉琮逸又把脸半埋在毯子里,紧张到连呼吸都恨不得噤声。见她略带嫌弃的神情一闪而过,恹寞的感觉又浮现上来。
    ——没事。
    他盯着这两个字猛瞧,不知道再回什么,于是又机械地打了一次对不起递过去。这次她直接用手挡住,用眼神勒令自己不要再搞出这些小动静来,沉琮逸讪讪,把手机收回口袋。
    不移时,手机又隔着布料闷闷响起来,他拿出来看那条刚发过来的短信。
    关千愿:我又没删你,有话直说,不要推来推去的,做贼一样。
    沉琮逸:抱歉,我不知道。
    不过两个人确实这近两年都没聊过微信了。
    关千愿靠窗打着字,对着窗外反射的那个身影翻了个白眼。在自己的认知里,他是救助过自己姐姐的人,是她的债主,自己赚钱一次次的还,数目不算多,但也笔笔真实。冤有头债有主,她还做不到把人家直接给删掉这种恶意欠钱行为。
    关千愿:别打字了,你好好休息吧。
    沉琮逸:嗯,好像开始发烧了。
    关千愿:撑一下,蓝医生会帮你看。
    沉琮逸:好。
    她自认话题已毕,收了心思按灭手机,他的微信又发过来。
    沉琮逸:对不起啊。
    关千愿:说了没关系。
    沉琮逸:还好你回国当医生了。
    关千愿:?
    沉琮逸:还好没拖累你。
    关千愿:谁?
    沉琮逸:刚才我想起来,老罗说的。
    关千愿不明所以:……你睡会儿吧,估计酒也没完全醒。
    沉琮逸:嗯。
    这次是真的结束话题。两人默不作声收了手机看向窗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是遥远又冷清的距离,却仿佛早已不复尴尬。他的人生准则里有一条是因缘自适,随遇而安。过去的死结自己却冲破这层藩篱,故意借着酒醉勉强解了一点,他并不会为这个操作感到心虚难堪。虚焦的美好即使不复存在,他还是要遵循着自己的心一起走的。悲凄也好、愤懑也罢,他自觉骨子里还是那个张弛有度的随性男人,努力想再靠近这个身份一点,不管身边人怎么样,他就是他。
    可眼神还是追随着窗外那个半隐在夜景里的女人走。沉琮逸半睁眼懒散看着,眸子里一片剔透。
    这世上有很多独特煊赫的壮丽风景,却未必都能成为被每个人所注视着的一隅。但她之于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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