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繁跪在前方,听着礼部念完皇帝遗诏,听见“传位于皇太子”几字也毫无波动。
    大臣们哭完了大行皇帝,便来拜他。
    秋风萧瑟,华灯缀上薄暮,宣明繁长身玉立,衣袍烈烈,眉眼清淡如云。
    宁湘在泱泱人群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雅矜贵,容色无双。
    周遭哭声悲戚,她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们所隔几步之远,却又似千里之遥。
    无论是净闻法师,还是如今的新帝宣明繁,与她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之前唯一的牵绊,只余她腹中融入了彼此骨血的孩子。
    这是春风一度留下的冤孽。
    她不能留下。
    玉阶之上的人意有所感,垂眸看过来,宁湘倏地低头。
    好在他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不曾在她身上停留。
    皇帝大行,皇宫各处略有松懈,宁湘心里谋划着,得寻个机会去太医院一趟,一副药下去以绝后患。
    先帝国丧二十七日,礼节繁琐而沉重,大殓后,皇室宗亲和朝臣命妇每日守丧,宫中数千宫女太监,同样身着素服举哀祭拜。
    宣明呈身为皇子,每日大多时候都在勤政殿,宁湘是琼华宫宫女,时常被他使唤,被迫和月霜轮流随侍左右。
    两三日也就罢了,入秋的地砖沁凉,宁湘跪得久了,便觉着寒气钻进身子里,小腹坠痛不适。
    好在宣明呈还有良心,没有让她日日跟着,月霜轮换,她便能歇息一晚。
    待奉大行皇帝梓宫至皇陵,已是九月。
    不用再每日哭灵叩拜,宁湘好歹松了口气,趁着宣明呈有事要忙不在琼华宫,便偷偷潜进他书房。
    宣明呈书房放了琳琅满目上千册书,只是大多都是崭新的。
    他不常进书房,每日除了洒扫的宫女也没旁人进来,宁湘先前给二皇子取一幅丹青时,无意间瞥见书架上放着几本医书。
    她低头找了半晌,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桃仁、红花、三棱、黄芪、当归。”宁湘记得脑袋都晕了,她没想到一个药方竟然这么多药材,拿了笔才没记几个。
    门外人影晃动,月霜的声音响起:“宁湘?你在里面吗?”
    宁湘手忙脚乱把医书塞回去,神态自若地出门:“我给殿下整理书房,姐姐有事吗?”
    “殿下说这几日神思倦怠,房中安神的药囊用完了,你去太医院取一些回来。”
    宁湘眼前一亮,可真是巧了,她正要去太医院,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笑眯眯地应了,想起还在国丧中,立刻收敛了笑意。
    太医院和琼华宫就隔着几条曲折的甬道,宁湘轻车熟路找过去,没注意到回廊下信步而来的一行人。
    宣明呈看了一眼没有在意,身侧的宣明繁却是停下脚步,眉心微蹙,深深地看向那道窈窕的背影。
    她走的太快,他只来得及看见一角翻飞的裙摆,眨眼间便消失在拐角处。
    那一晃而过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极其相似。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到!
    不知道有没有二更,看我能不能写得出来,晚上九点前没有那就是没有。要是有,那记得夸我(:-d
    第28章 二更
    宣明呈看他怔然望着前方,不禁好奇,“皇兄看什么呢?”
    宣明繁回过神,平静地摇了摇头:“无事。”
    “是吗?”
    他还以为他看自己宫里的宫女呢。
    先帝在世,宣明繁在东宫不见人没关系,如今既已继位,许多事免不得要亲自接手。
    今日他陪宣明繁四处转转,顺道去看看生病的贵妃。
    自皇后过世,贵妃掌管六宫,刚柔并济,事事周到,深受皇帝敬重,连带宣明呈这个儿子也更加受宠。
    皇帝驾崩,贵妃忧伤过度病倒,宣明繁幼时也常伴膝下,于情于理都应当探望。
    贵妃,如今的贵太妃,绑着抹额靠在软榻上,面色苍白消瘦,见了他来,未语泪先流。
    宣明繁落座,道一声:“太妃节哀。”
    宣明呈帮贵太妃掖好被子,等缓和了情绪,贵太妃才轻声开口:“当初你离宫修行,我求了先帝许久,他也不肯示弱。荣王狼子野心,霸揽朝政,先帝不是不知道,他是有心无力,更不愿承认自己的失策,造成今日之结果。到最后,还是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你……”
    眼前的新帝年轻隽逸,承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皇室出身的孩子难免心高气傲,但宣明繁身上却没有盛气凌人的锋芒。
    他温润、泰然、处变不惊,比起他敏感多疑的父皇更像一位帝王。
    贵太妃感叹:“你当年若是没出家就好了。”
    宣明繁眸光深晦,平和道:“人生经历种种,都是一场修行,无论空门或红尘。”
    名利富贵,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去数年都是如此。
    只是这万丈红尘,人心各异。
    穷途末路之时,唯有名利可挡灾祸。
    老臣们浑身解数要他还俗,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回来,但没想到会是以那样的方式。
    有人胆大包天,以色.诱之,事后一走了之,不见踪影。
    他只知是丞相一手安排,那些胡编乱造的身世并无可信之处,亏他深信不疑,到头来只是他们联手设的一场局。
    修行多年,他少有受情绪左右的时候,这是第一次让他生出一丝被期瞒的怒意。
    尤其今日在宫墙下惊鸿一瞥的背影,莫名就让他想起那个逃之夭夭的人。
    心中郁郁不平,从贵太妃处回去后,看到勤政殿外轻甲加身的戍守护卫,脚下一顿。
    那人见了他,瑟缩了一下,跪在地上。
    “参见皇上。”
    当真是缘分。
    他侧目,眼尾掠过嘲意:“常护卫今日当值?”
    常青战战兢兢,冷汗直流:“是,属下听候皇上差遣。”
    宣明繁淡漠垂眸,半晌开口:“人呢?”
    “谁?”常青迷茫抬头,触及新帝冷锐的眼神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属下不知,从张家祖孙那里分开后就失了音信,属下联系不到她。”
    天大地大,真心想要跑的人,任谁也留不住。
    “起来吧……”他不再追问,面无表情的进了殿。
    常青惴惴,叫苦不迭,今日当值第一天就遇上新帝,他一定能猜到这是丞相设计。
    那日他护送宣明繁和宁湘离开,并不知他们后来发生了何事,听新帝的语气,两人之间应当是有过什么。
    只是宁湘最后去了哪儿,他的确也不知道。
    旁边戍守的同僚见常青愁眉苦脸,忍不住问:“方才皇上问谁呢?”
    这位新帝清心寡欲,跟神仙似的不沾人间烟火,若不是他气度非凡、雍容矜贵,谁能想到这是当今帝王。
    常青仰天叹气:“仇人吧……”
    *
    此刻,被称作仇人的宁湘,成功拿到太医院为二皇子准备的药囊,连同几味药材一并带回琼华宫。
    把宣明呈的药囊放好,才蹑手蹑脚关上门,拿出自己从太医院得来的几味药。
    月信迟了这么久,随着每日愈来愈明显的反应,宁湘已经能够断定自己确实有了身孕。
    她曾照顾过元嫔的胎,知道怀孕的人是什么样。
    太医曾说女子怀孕前三月最要紧,进嘴的东西,尤其是药,一定要仔细查验过方能使用。
    问题来了,这几味药材太少,比医书上的药方差得多,还是她厚着脸皮说自己行经不畅请太医开的。
    有没有效暂且不论,她要怎么瞒天过海在琼华宫煎药服下?
    自打宣明繁继位后,宣明呈这个纨绔子弟也忙碌起来,白日倒是甚少在寝宫,只是人多眼杂,她不能熬药。
    唯有夜里夜深人静能给她机会。
    新帝登基大典在三日后,宁湘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在小厨房把药煎好,至于有没有用,就听天由命了。
    托宣明呈的福,她进宫数年,还能目睹新帝登基大典的盛况。
    即便宣明繁已经要求从简,各项礼仪依旧繁荣冗长。
    队伍列阵蜿蜒,宁湘和月霜远远躲在玉柱后面。
    高台之上幡旗滚滚,宣明繁身着玄黑冕服迎阶而上。
    天光朗朗,可见面如冠玉,气韵天成。
    净闻法师游离尘世、孤高圣洁,终是携清风明日,降临凡间。
    至此,他便只是宣明繁了。
    帝王宝玺从他手上经过,宁湘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这会儿觉得心口空荡荡的难以宁静。
    月霜伸手指了指,略有些惊奇地说:“今日登基大典,皇上腕间还带着佛珠!”
    宁湘随着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他大袖之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暗光浮动,衬得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愈发修长纤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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