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不是。”
    他踏出勤政殿,留下宝印宝册,封禁东宫之日。宣明繁这个名字,便连同二十年往昔岁月,一并从宗室玉牒中除名。
    再后来,他在开元寺落发出家,与红尘俗世便再无瓜葛。
    这世间纷扰,爱恨嗔痴,乱人心智。
    纵使他以为斩断尘缘,仍有旧人旧事找上门。
    可这社稷江山,何其沉重……
    宣明呈看着他,说了一些京中近况,“当年是父皇冲动之举,朝中大半老臣仍是盼着你回去的。”
    天边余晖落入树影,倦鸟归巢,留下道道孤影。
    “这世上因果循环,早有定数。贫僧已非皇室之人,再不管俗世之事。”鼓声响过,有僧人爬上钟楼,撞了梵钟。
    耳中轰鸣,他双手合十,微微闭眼:“既事关江山社稷,更不应把希望置于贫僧身上,贫僧无力承担,也心不在此,你另寻他人吧。”
    “皇兄……”宣明呈欲再劝,瞥见他身上的粗布禅衣,那张脸清冷淡漠,到底无奈地泄了气,苦笑道,“先前朝中大臣们数次上开元寺找你,你不愿相见,我就知道我也说服不了你。”
    净闻未语,抬眸时,眼中落下几许阴影。
    宣明叹了一口气,自知劝说无力:“皇叔虽然招揽不少党羽,但几位老大人还是一心维护宣家嫡系血脉,皇叔不能动他们,难保不会打你的主意,你万事小心。”
    “好。”
    他颔首应了,转身要走,被宣明呈叫住。
    他有些不舍,有些愧疚:“父皇如今说话很困难,但还是要我转达一句话。”他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父皇说……他对不起你。”
    眼前的人没有回头,只顿了须臾便又抬脚向前,朦胧暗影中有僧人点了油灯过来,唤了一声“净闻师兄”,两人并肩,彻底隐入庙宇深处。
    宣明呈收了折扇,眼底的希望湮灭,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
    用斋饭时,圆慧小心打量着净闻的神色,比起傍晚进城的淡然,他见了那位施主后,情绪似乎有了变化。
    那人锦衣华服,气质卓然,显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与净闻交谈时也处处透着熟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净闻师兄和那位公子的脸也透着朦胧的相似。
    不过他们的谈话应当不大愉快,他找过去时,分明见净闻脸上一闪而过的愁绪。
    圆慧默默猜测着,身旁的人瞥来一眼,他赶紧拾好筷子匆忙吃饭。
    翌日一早,他们需要的东西一一备齐,搬上板车,圆慧长得高壮主动去推车,住持送他们出寺。
    圆慧去看净闻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寂沉静、波澜不惊。
    昨日傍晚那场故人相见,仿佛只是无端一场梦。
    而那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千里迢迢来访,似乎也只是说了几句话,听寺中师兄说已经他已经连夜启程离开了涿州。
    圆慧抿抿唇没说话,几人穿过闹市,从巷口往城外走。
    远处,挂着彩绸和灯笼的长巷依稀还有脂粉甜腻的香味,善慧揉着鼻子打了个惊天的喷嚏,疑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香?”
    善慧抬头看到一家紧闭的高楼悬挂的“莺莺坊”几字,心头正想这莫不是养鸟的地方,被圆慧抽出手来拍了拍脑袋。
    “阿弥陀佛,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善慧摸着脑袋还想刨根问到底,见净闻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忙抬脚跟了上去。
    城墙根下,支着油布棚,卖早食的摊贩从热锅里盛出汤来,端到客人面前,热情说:“二位请,有需要叫我就成。”
    善慧踮脚看过去,那是一个吃早点的小摊,并不大的桌子前坐着两个女子。
    一个三十出头,涂脂抹粉,穿戴极为娇艳风情。另一个倒是朴素无华,衣衫陈旧,只是那张俏生生的面庞,有点眼熟。
    善慧拍拍光溜溜的脑袋,拉了净闻一把:“师兄,师兄!你看那位女施主!”
    一旁圆慧忙叫他闭嘴:“你一出家之人,看什么女施主!”
    净闻已经抬眸望去,那边的桌前两人正说着话,看起来很亲密。
    实际上,只是年长的那名女子笑得热情,反观另一人只茫然且无措地拿着勺子,颇有几分坐立不安,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犹疑和拘束。
    “姑娘你可别不信,在我们那儿啊扭扭腰肢儿、唱唱曲儿,银子大把来,素日里还有丫头伺候着,哪里需要你在浆洗坊日日劳作,多辛苦啊!”
    “不、不必了……”宁湘两三下吃完,把几个铜板塞到那女子手心,“谢谢您的好意,这钱我自己付就行。”
    她匆忙起身,不小心撞着长凳,疼得脸色一变,捂着膝盖匆匆出了城门。
    “你别走啊!姑娘,你听我说……”女子跟在后面挥了挥手绢,快步跟上去,挽住宁湘胳膊,“这世道艰难,你瞧你孤身一人多危险,不如留在我坊里,好吃好喝供着,岂不逍遥自在!”
    她力气很大,宁湘一时挣脱不了,惶然四望,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人,仿佛看到救星般。
    “法师救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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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她这一叫喊,小和尚忽然想起来:“净闻师兄,这不就是上回来寺里寻你的女施主吗?”
    那女子见是几个僧人,愣了一下,随即抱着手臂,笑得意味深长,领口随着她的动作微敞,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她抚着脸颊,目光落在净闻脸上,眼中可见惊艳之色,娇媚笑起来,“干什么,和尚也管这些事啊?”
    净闻没在意她肆意的打量,只是依旧温和地问宁湘:“施主认识她?”
    宁湘摇头,嗫嚅说:“我不认识。”
    女子闻言,不甚在意,还作势去拉宁湘:“姑娘何必跟几个和尚在这儿痴缠,跟我走,我拿些银子给你,助你寻亲去。”
    宁湘脸色发白,后退两步,连连拒绝:“我不去……”
    净闻是端方之人,修养使然说不出难听的话,只往前两步,不动声色地把宁湘护在身后:“施主口出谎言,强人所难,实非良善之举。”
    女子掩唇而笑,媚眼如丝:“法师如此义愤填膺,莫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宁湘嘶了一声,这人怎么说话的!
    有想法的是她,净闻法师清高圣洁。
    怎么能折辱他。
    净闻没说话,只是掀了掀眼,平静的看着那个女子,一双黑眸仿佛盛着浩瀚深邃的长渊,明明不含任何威慑,却叫人莫名胆颤。
    女子挺直了脊背,也没方才调笑的心思,横眉冷竖:“我怎么就说谎了?你情我愿的事,轮不着你们来管!”
    净闻侧目,看到宁湘显然抗拒的眼神,他回头,凝视着女子怒气冲冲的脸:“施主要人所去之处,与地狱无异,为正道所不容。”
    女子滞了滞,反驳道:“什么地狱,那是人间极乐!”
    极乐世界,怎会是肮脏黑暗的秦楼楚馆。
    净闻叹息一声:“生而在世应良善为先,莫造恶业,于阴德有亏。”
    女子双手叉腰,欲再骂,圆慧扬声说:“拐骗良家女子,我要报官了!”
    圆慧生得高壮,虽是出家人,大块头在那儿还是令人忌惮。
    “你……”女子偃旗息鼓,恶狠狠剜了圆慧一眼,不甘不愿的扭着腰走了。
    善慧很兴奋地看着宁湘:“女施主,你怎么在这里?”
    宁湘看了看净闻,有些不好意思:“我来城里看看有没有活计,想赚些路费。”
    善慧啊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进京寻亲。”
    先前在寺里第一次相见,善慧就为不能帮助宁湘而心怀愧疚,真担心她被恶毒的姨丈嫁给鳏夫了。
    看到她好端端站在面前,总算松了口气。
    “多谢你们。”宁湘敛衽行礼,抬眸看向净闻,明亮的眼眸盛着潋滟微波,再次向他致谢,“多谢法师!”
    七月的清晨还算凉爽,日头升上山巅,净闻仍是那温和清淡的模样。
    “那人因何会找上施主?”
    宁湘说:“我本是在打算在城里找份活计,正好遇上那个姐姐,她说她那里有活,每月月钱二十两。”
    善慧瞠目结舌:“二十两?那是什么地方?”
    宁湘摇头,有些困惑:“我不知道……应该是个不太好的地方。”
    她虚心求教,问净闻:“法师,那是什么地方?”
    净闻脚步顿了顿,低头便迎上一双莹莹含光的眼眸。
    她脸上带着不解和好奇。
    他移开目光,心平气和地解释:“烟花柳巷之地,葬送女子一生。”
    宁湘好像懂了,脸上浮起红晕,羞赧捏捏衣角,“我明白了,幸好有法师相救。”
    善慧在旁边听的愈发好奇,毕竟只有十二三岁,心智单纯不懂这些,正要细问净闻,却被圆慧师兄推搡到一边:“小孩子别打听这些。”
    不过却是忍不住打量了宁湘一眼,善慧和净闻师兄都认识她?
    不用圆慧问,宁湘就粗略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果然收获圆慧同情怜悯的眼神。
    “施主小心,别被你那狠毒的姨丈再抓回去了。”
    “不会。”宁湘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把这个法子记在心里。
    几人要回法华寺,宁湘也借口同行,大路朝天,净闻自然不能阻止。
    官道上时不时有行人路过,方才那女子扭着腰肢进了城,见了街边的人,忙笑着迎上去。
    “爷,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可还满意?”
    常青面无表情地扔了两个银锭给她,沉甸甸的足有二十两。
    她心花怒放,两眼放光:“哎哟,这这这……谢谢您了!”
    谁能想到大清早的一个男人找过来,要她演一场戏,不干别的,就缠着那个漂亮的姑娘说几句话,就阔绰地给了二十两银子,可别是什么有钱没处使的达官显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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