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微微转过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未戴头盔,以一顶束髻冠束发,冠上白玉蝉轻薄得几乎透明,在阳光下泛着皎洁清丽的微光。
    这个面容俊美的青年谋士忽然开口了,不是向袁绍或传令官,而是身旁的亲随。
    “换几个雄壮些的鼓手。”
    “是!”
    鼓声雄浑浩荡,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向战场滚滚而来。
    于是再也没人注意到那些受罚士兵的命运了。
    太阳从初升渐渐至高天,又慢慢下沉了。
    冀州军终于缓慢后退,让出这片战场,并带走了一些离他们比较近的伤员,顺便给那些不属于他们的伤员补个刀。
    他们来时如海潮,退去时也一样的壮观。
    有鸣金,有殿后,士兵们一步步后退时先持刀,防止对面哪个杀红眼的扑上来,临走还捅自己一刀。而后双方阵营里都会传出阵阵弓弦绞紧的声音。
    距离拉开,又到了弓手干活的时候,这波退可以阻断对面假意撤退,突然冲上来的企图,进也不亏,属于不射白不射的范畴。
    几波箭雨过后,双方后退到了三百步外,前军还要继续保持警惕,后面已经可以出来些民夫,由士兵带着,简单打扫一下战场。
    和袁绍打过仗后的战场是很不容易清扫的,因为在这里,“人”忽然不再是“人”了,“尸体”也就不再是“尸体”,而变成了极其寻常的某种资源。
    一户三代同堂的人家一般是五到十口人,其中三到五个壮年男子。
    五户为邻,五邻为里,也就是说,一里可以出一百个壮丁。
    五里为一乡,一乡可以出六百个壮丁。
    他们在官吏的招募或是征役下,离开故乡,走过成百上千里,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与陌生的人打了这一仗。
    这甚至不是一场真正的决战,只是双方统帅之间的一次较量,一次试探。
    战场上扔了大概一万余具尸体,冀州人多一些,六七千,青州和徐州人少一些,三四千。
    民夫一脚踩下去,再艰难地将脚从这铺满尸体的荒野里拔·出来,他的鞋子质量一定得过硬,否则他可能不得不再一次弯腰,从那堆分不出敌我,看不清部位的血肉中拽出自己的草鞋。
    “不愧是大将军啊!”有人兴奋极了,声音都提高了些,“这一仗打得袁绍丢盔弃甲,我军亦收获颇丰!”
    “若袁绍再这样往复攻来几次,怕不是要卷旗而逃了!”
    “以大将军之高明,岂容袁逆逃回冀州!咱们必定要——”
    “主公!主公!大将军虽清素节约,也该犒赏三军,提振士气!”
    “我看等这一仗打完,咱们就可以向朝廷上表了!”
    陆悬鱼听着耳边忽远忽近的嘈杂,目光却始终在那片战场上。
    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自荒野而起。
    初时只有一两点,渐渐越来越多,像冬夜里漫天星辰坠落摇曳。
    那只是一支支燃烧的火把,代替了那些将要远行的鬼魂行走在没有生机的荒原上。
    “将军?”
    她迅速将目光收回。
    张辽骑马过来了。
    他的脸上有几道擦伤,并不严重,他自己也不在意,“今日我与子龙将军各自为战,谁的军功更高一筹?”
    “谁也不够,”她笑道,“你们谁也没将袁绍的马铠兵引出来。”
    这位青年将军听了,就有点羞愧地低下头,要是两只耳朵更灵活些,估计也一起耷拉下去了。
    她赶紧安慰他,“我在同你说笑。”
    “我观袁绍今日用兵,与往日大有不同,”张辽说道,“必有高明之士为他出谋划策,才这般谨慎。”
    她忽然想起那个漂漂亮亮的坏笋。
    “咱们总有机会逮住痛打他一顿,”她说道,“先回营复盘,再作计较。”
    张辽听了就很高兴,伸手拽住了一旁牵过来的坐骑,候着她上马,再一同回营。
    她上了马,周围的令官旗官亲兵,还有谋士和其他中军营的人,都跟着一起翻身上了马。
    一大群人簇拥着她一个。
    那些出身高贵的,年轻俊美的,聪明博学的,忠心耿耿的人,都在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情与举动。
    她微微笑着,轻夹了一下马腹,马儿便跑了起来。
    有执旗兵在前,于是她的大纛,还有那写满了官职与爵位的旗帜都在夜色中轻轻飘了起来。
    路上的士兵听到马蹄声,看到这队威风凛凛的人马,都立刻恭敬地让出道路,屏气凝神地等待大将军经过。
    ——什么人敢对她不敬呢?
    ——看看那战场,那是她的功绩,她的明证啊!
    犒赏三军是不可能犒赏的。
    东边是主公的大本营,被袁绍重兵隔绝开了;
    西边是打得稀烂的豫州与京畿,百姓能自给自足不找他们讨饭就是好样的;
    南边的刘表刘勋被袁绍散布出去的流言说动了,有粮草,但是不愿意顶着袁绍的压力冒死往这里送。
    于是大家必须过得节约一点,再节约一点。
    粮食要节约,军用物资也必须节约,比如黄昏时敌军都撤退了,这边还要射一波箭雨,回去后就受到了军需官委婉的批评。
    箭矢这东西,那也是一支支打出来的,都用完了,弓兵怎么办?你还能凭空变出十万支箭吗?
    正一边吃饭一边挨训的陆悬鱼听了这话,两只眼睛下意识地奔着诸葛亮的位置就去了。
    那个位置上没有人。
    她脸色一变,“小先生呢?!”
    “大将军适才走神了,”端汤给她的小五小声说道,“小先生去钩镰营看士兵训练了。”
    主公神色有点古怪地看看她。
    “今日与袁绍交手,大将军有何臧否?”
    ……被主公这么称呼,就怪怪的。
    “挺棘手的,”她坦诚地说道,“我知道他一定会败,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败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刘备逗笑了。
    既不知如何击破他,却知道他必败无疑,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就是……三岁稚童也听过“官渡之战”,知道曹胜袁败,但这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她就不知道了。
    哪怕她知道的更详细些,其实也是没用的。
    因为并不会有一个许攸和她是发小,会在大战时突然跑来投奔她。
    没有许攸,她就不知道袁绍在哪里屯粮,也没办法打着许攸的旗号悄悄接近屯粮地而不被士兵警觉。
    她当然也不知道曹操在一把火烧乌巢之前,也已经和袁绍互扯头花到粮尽,甚至无以为继的地步,但凡他有路可走,未必会冒险走这一步。
    因此有些战役后人看是惊艳,但对当事人来说,可能跟赌命差不多。
    陆悬鱼不好赌,于是也陷入了和袁绍对着放血的困境中。
    目前战损率一比二,暂时她领先。
    但真以给这几万大军放干血为代价将袁绍赶回河北,她也没脸再见江东父老了。
    陆悬鱼抱着饭碗在那里发呆,主公看了也不吭声,很是同情地将自己没动过筷子的一碟肉端起,放在她的面前。
    虽然军粮要计算着吃,但今天算打了个胜仗,士兵们还是有肉汤喝的。
    司马懿吃的依旧比别人好些,他也没去中军帐,而是在自己的帐篷里一边看战场上搜集来的信息,一边拆解一只肥肥嫩嫩的烤鹌鹑。
    打仗时并不是只有主帅自己的旗帜上有姓,下面那些大营的武将与校尉各自也有旗帜,方便主帅一个个按图索骥。
    自己这边是这样,对面也一样。袁绍的十万大军自然不是他自己统领的,下面也有许多武将统领自己这一营的兵马,他也要将那些中级军官一个个对上号,从中抽取一位幸运对象进行重点研究。
    司马懿一边看,一边吃,一边让仆人为他翻页。
    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
    “前一张,前一张,”他说,“我再看看。”
    仆人赶紧为他将上一张纸放下,上面写着冀州军侧翼某个营上挂着“牵”字旗。
    “就这个!”司马懿快乐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鹌鹑腿,“可算又落我手中了!”
    当然,这位武将是一点错没犯过,一点仇也没与他结过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场大战中,交战双方互有仇怨的,本来就少之又少啊。
    第559章
    司马懿吃完那只烤鹌鹑,又喝了一杯很淡的热茶。
    出门这么久,茶饼也用的差不多了,虽然这附近也有商人卖东卖西,但很少有人卖茶饼——毕竟刘备和麾下这群人里多是不怎么讲究生活品质的武人。司马懿偶尔见过一两个茶商,茶饼的品质也不是很好。
    ……听说别驾陈群是有好茶饼的,既有好茶饼,又有煮茶的手艺和喝茶的品位,如果也在军中,或许可以寻他要一块茶饼。
    ……但司马懿还听说陈群也是个坚持着不曾婚娶的年轻士人,长得还很可以。
    ……算了,还是别要了。
    他用过这顿丰盛的晚餐后,起身命令仆役为他拿来大氅,穿得暖暖和和的出了门。
    天已经黑下去了,但离戌时还有段时间,因此无论柘城内外还是军营内外,都很热闹。
    有人在搬运物资,有人在救治伤员,有人在清点战利品,有人在将阵亡士兵徽章一个个登记在册,并且加班加点做出从营到队的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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