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西凉汉子不吭声了。
    “他们尚有归处,”贾诩问,“将军又待何往?”
    “张郃高览新附,江东又有孙家,未必稳妥,”张绣说道,“我……”
    “将军不必在意袁军势大,”贾诩说道,“刘备是不可能败的。”
    张绣一下子就被震慑到了。
    “为何?”
    贾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从刘备身边离开的身影。
    蔡瑁和刘勋尚未走远,说不定还要回头看一看呢!她是一点面子都不替他们做,虚情假意地拱手送一送就走人了!
    今天风是极冷极硬的,不管面颊还是双手,只要有露出来的地方,要不了一炷香就被吹得生疼,他裹了这样厚实的衣服,还是被风扯得快要乱了步履。
    但陆廉的手始终扶着佩剑,直到她离开人群翻身上马,双手拽着缰绳,稳稳地向军营而去,是半点都不曾被凛冽寒风所困扰到的。
    她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
    好像她心里有一个念头之后,就会有条不紊地奔着那个方向去,中间遇山搬山,遇海填海——这甚至不是贾诩的错觉!因为陆廉自出仕十余年来,她的战绩就是如此!
    ——甚至于早在她出仕刘备之前,在那场长安之战的城下,贾诩就隐隐有这种感觉了!
    所以袁绍的那些“理由”算得上什么呢?
    不错,刘备已近四旬,尚无子嗣,将来就算有了一个儿子,以刘备的年纪万一等不到儿子长大,就又要有一位幼主继位。
    但刘备现下虽然既无子嗣,又无亲族,却有一位胜似子嗣的臣子。
    有陆廉在,什么宦官外戚世家敢起争权夺利之心呢?
    这位大将军的品行、威望、功绩,都是无可指摘的。
    她是自更夫的位置被提拔上来,与刘备之亲厚无人可比。
    ——她今年才只有二十余岁!
    在权力的战场上,“熬死对手”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招数。
    再老奸巨猾的人也敌不过年老体衰,岁月摧折,年富力强的政敌则有着充裕得多的光阴来筹谋布局。
    可那些政敌要怎么熬死陆廉啊?看看这个杀猪匠,看看她那个力能扛鼎的身体素质!谁能和她比寿命!
    贾诩毫不怀疑,未来四五十年里,这个新建起来的炎汉王朝将笼罩在她的光辉或是阴影之下——而对面袁绍只要病重,立刻就是兄弟阋墙的局面,这怎么比呢?
    因此刘备甚至不需要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中得到彻底的胜利,他只要坚持住,有一州之根本,就一定能拖到翻盘的那一天。
    当然,那会是一个很艰苦,很艰苦的过程。
    而在此期间,会有无数忠义之士死在这个过程中。
    他们是看不到那个光耀美丽的未来的。
    而贾诩,他很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坚持到那一天。
    陆廉离开这几位超级惜命的哥们的送别现场后,回自己营中换了一身衣服,又走出来了。
    她带着随从高头大马出行时,旁人见到她总是很恭敬的,但她换了一套兵士常穿的破旧衣服走进一个原属刘备管辖的小军营。验看过兵士徽章后,立刻就没什么人搭理她了。
    ……有人在随地便溺。
    她有点僵硬地将头转开了。
    ……还不止一个人。
    她左右看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走过去,朝着那个蹲在避风处,正使劲儿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那人立刻惨叫一声,头朝下撅在了雪里。
    她等着看那个军官勒令随地便溺的士兵扫营。
    士兵从地上爬起来。
    军官走了。
    士兵又蹲回那个位置了。
    陆悬鱼傻了。
    待那人终于结束了上午最重要的运动,随手在旁边抓了一把雪里的土坷垃擦了擦屁股,起身提裤子时,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你这人怎么回事?营中军规,不许随地便溺,你难道不知吗?”
    士兵一边系裤带,一边斜眼瞅她,“你谁啊?我们队率都没管我,你管的着吗?”
    “那是队率失职,”她道,“你不知这样会起时疫吗?”
    “然后呢?”士兵问。
    “军中若起大疫,将有许多人病死,你也难逃其中!”
    她的声音不高,但这么个新面孔突然出现,周围自然有人渐渐围了过来。
    “然后呢?”那个士兵问。
    他的脸是蜡黄色的,上面有许多道纹理,像皱纹,更像沟壑,看身形听声音年岁都不大,只有那张脸又苦又老,甚至连神情也看不太出来。
    那些围过来的士兵也是如此。
    他们像是长着同一张脸,穿着同样肮脏的衣服,有着同样麻木而冰冷的神情,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全须全尾地出来的,有的人身上,脸上,还有血迹,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一伸手时,只剩下三个手指。
    陆悬鱼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怕死吗?”她问。
    “怕死,就能不死吗?”那个士兵反问道,“看你的衣着也知道你是个新兵,你见过冀州人什么样吗?”
    “他们比我们壮实,铠甲武器也比我们精良。”
    围过来的士兵中有人开口。
    “我们有什么?”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有人怪腔怪调地答了:
    “我们有陆大将军啊!”
    于是他们咧开一嘴黑牙,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觉得她赢不了冀州人吗?”她问。
    他们冷冷地看着她。
    “她赢了,我们就不会死了吗?”
    有比她更嘶哑的声音,跟着营地里的风一同卷了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一营是怎么凑出来的吗?”他们问。
    “我们换了多少个队率,你猜得到吗?”
    “你同伍的兄弟,同什的兄弟,同队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死在你面前,死得跟猪猡似的。”
    “清晨还一起吃饭来着。”
    “他身上还穿着你的裤子呢。”
    “陆廉知道吗?她百战百胜,她身边一只猫一条狗都珍重得什么似的,”这些曾在柘城城下血战的士兵这样望着她,“我们这营死了多少人,她知吗?”
    第555章
    “如果她知道呢?”
    士兵里有人愣住了,有人互相看,有人探究地看着她。
    但还有人冷冷地用下一个反问回答了这个反问。
    “她知道,又如何?”
    “她会放我们回乡吗?”
    “她能保我们不死吗?”
    “你们是士兵。”她说。
    他们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小人还要为此感激涕零地叩个首吗?”
    那个左手只剩三根手指的汉子将自己的手举到她面前。
    陆悬鱼原以为他想要她看一看残缺的手指。
    但周围士兵又咧开嘴笑了,她才意识到,那人是想竖一根食指骂她,让她赶紧滚蛋。
    指根的位置上什么都没有,光滑得好像那里从来没生出过一根灵巧的手指。
    而那个人很显然对这个新奇的骂人方式很自得,举着手指想要看她勃然大怒的样子。
    他等了又等,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等。
    但这个看起来像新兵,又像个落魄小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始终没有吭声。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肮脏凌乱,死气沉沉的营地。
    “懦夫。”有人沉沉地看着离去的背影骂了一句。
    她的军队和天下任何一支都不同,这与她的思想教育,军纪军规有关,但关系不大。
    她总能带领他们胜利,这才是根本。
    士兵们的脑子是简单又模糊的,他们没有接受过复杂的教育,也不理解复杂的政治,更没有那些复杂的爱恨。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家人、族人、乡邻那一点点,扩展之后变成了同袍、上司、统帅,这些人不仅构成他们的交际圈子,也构成他们为之拼命的全部意义。
    打仗不是为了大汉,而是为了喂饱自己,喂饱家人;
    学识字不是为了开阔视野,是为了将来解甲归田时能谋一个小吏的位置,更好地喂饱自己,喂饱家人;
    劫掠屠杀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凶恶,是因为统帅无法给他们应得的赏赐,他们必须让自己变成一头头的野兽,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喂饱自己,喂饱家人。
    而她始终能用胜利和赏赐喂饱士兵,士兵们自然能将士气维持在较高水准。
    但离开信息茧房,亲眼看一看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军营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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