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家穷,没办法,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补足的。
    袁绍辖内许多地方都是多年不打仗,专心种地织布搞生产的,既生产农作物,也生产新的农民和农妇。
    而青徐两地都是歇没两年就要打一场,陆悬鱼按这个世界的年龄算也就二十多岁,放一千八百年后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可能做题家生涯还没结束,但在这里已经把周围邻居包括但不限于袁绍袁术袁谭曹操孙策都打了一遍。
    她要是能攒下钱来就怪了。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期待地看向田豫。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这位两千石的军中主簿。
    田豫不安地动了动。
    “将军,我此来正是为了探查军中用度……”
    “你现在看到了,”她立刻说道,“军中用度,肯定是不够用的。”
    田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若是缺钱,我再送几千万钱来,也不值什么。”
    她重新佝偻回去了。
    如果有钱就拥有一切,袁术的寿春宫就不可能陷落。
    钱是冷冰冰的东西,饥不足食,寒不足穿,只有人民生活得稳定的地方,它才有用。
    长安城一斛粟米五十万钱,离此时也不过十年。
    而陆悬鱼要的不仅仅是钱,她也想要更多的兵马,要粮草,要民夫,她这里有很多乌桓俘虏,他们可以充当民夫,可是粮食呢?
    青州的女人都上战场了,田谁来种,线谁来纺,布谁来织呢?
    所以田豫的回答并不是“我们还能行”,而是“你看着办吧。”
    田豫离开青州前,曾经与孔融见过一次面。
    学宫里的士人少了很多。
    田豫征发大量民夫给陆廉运粮草,自然也需要大量的官吏统筹调度,北海东莱二郡只留下基本运转的班底,剩下都送去了辎重车队。
    但田还是需要有人种,有人收,并且还需要一批官员带着里吏去筹办收粮的事。
    于是孔融给天南海北来学宫的士人安排了工作,要他们也去田间地头,帮里吏们干点活。
    孔融甚至还造了一下势,将自己那本农书写出来后多么受士庶欢迎大肆宣传了一番,然后暗示这些士人:你们不是每一个都说自己清俭贞正,不慕名利,满心都是不事王侯的高风亮节吗?那现在刷名望的时候来了,要是能学一学管幼安,朋友们哪,这个名望刷刷的就来了!
    ……然后那些细皮嫩肉,手上除了长年累月写字留下的茧子之外,再没半个老茧的士人们就去帮田舍翁干活了。
    ……干得好不好另说,再笨的人也会弯腰捡谷粒。
    孔融请田豫来学宫见面时,田豫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冷冷清清的画面。
    仆役也被送去田间后,偌大的书室只有几个人打理,地板上很快便起了一层浅浅的灰,袜子踩过时,几年前新漆过的地板从那层薄薄的灰里露出来,泛着秋日里的光。
    孔融喜欢将四面的帘子卷起,光线充足,也能看到风景,此刻这座书室也是如此布置,于是落叶一片一片地跟着风,悄悄卷进了屋子,落在书卷上,案几上,地板上,还有孔融的肩头。
    但这个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似乎根本没怎么在意。
    “你将各郡县的守军都带走吧。”孔融说。
    田豫想过很多孔融喊他过来的理由,唯独没想到这种,而且也没想到孔融这么直截了当。
    “袁绍势大,刘玄德又与曹操苦战,无法襄助小陆,”这位青州刺史说道,“有多少人,你就带走多少人。”
    他的鬓发斑白,比田豫初见他时又老了许多,但他坐在那里,镇定地看着他的目光里,的确有了一点“青州刺史”的样子。
    “我将各城守军带走,使君何以御袁谭?”
    孔融便笑了,“你留他们在此,难道我便能敌得过袁谭吗?”
    ……这评价对他自己过于不客气了,连田豫也说不出什么话。
    “你们若是胜了,我纵死,也胜过泰山。
    “你们若是败了,我苟活于世,也要拜天下仲家。”
    陆悬鱼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挺直了。
    那些关于兵不够多,粮不够多,民夫不够多,能调用的船也不够多的牢骚都结束了。
    大概是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
    她眼睛里那些有温度的,像一个养家糊口年轻人一样抱怨的情绪都消失了。
    “咱们须得谋划一番,”她说,“我军若南下,仓亭津守军又该如何?”
    “将军,仓亭津守军不能撤,”司马懿立刻开口了,“彼军若撤,不过旬日,青州战船便可行于黄河之上,将军勇武,为万人之敌,辎重又当如何自保?”
    她盯着司马懿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范城墙高几尺,能敌冀州军几日吗?”
    司马懿也看着她,神情很是恭敬诚恳。
    但他的眼睛却冷得像冰一样,“兖州人心归附,钱粮能为将军所用之前,他们能守几日,便当守几日。”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
    她心里有些别的主意在吵来吵去。
    她虽然对历史不甚了解,但赤壁之战的热闹还是听过的,能不能一把火给水寨烧了?
    ……能肯定是能的。
    但怎么烧呢?
    ……她没有水军啊。
    她需要艨艟战船,但是给她运粮的都是货船,当然改一改也行,但是,她的士兵都不会开船,开船的都是老实百姓。
    她当然也可以逼着他们往船上装满草料,浇上滚油,然后顺流直下去撞许攸的水寨,一把火给两岸的水寨都点了。
    但问题是许攸本身未必有多少船,他步兵倒是挺多的,是她的五到十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些高贵的冀州军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都蹲在黄河水面的木排上等着她,那场景太魔幻了。
    你要烧水寨,那你烧,心疼超过五分钟算我输。
    反正我的主力在河边修得像坚城一般的大营里,等着你来打,你来不来?
    这支冀州军在黄河北岸集结时,是近乎不可战胜的。
    他们的营寨修得极其坚固,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他们的身后就是冀州,每一个郡县,每一座城池,每一个百姓,都能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粮草民夫兵源。
    如果不能在一场决定性的大战里彻底消灭他们,他们的援军是无穷无尽的。
    所以司马懿的意见也很简单明了:让仓亭津的守军尽量拖住冀州军,趁此机会,他们迅速南下,全据兖州,并且将官渡牢牢抓在手里,争取一个翻盘的机会。
    至于张超和陆白,司马懿不熟,没什么感情。
    她倒是很熟,但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地里,她也应当做出一个合格统帅应该做的选择。
    ……但这算什么选择呢?
    她与张超,难道没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吗?她能舍弃张超吗?
    而阿白,她想,在长安那个烟火缭绕的夜里,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推开她的门,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猪头时,自己都不曾舍弃她。
    一路万水千山走来,现在阿白已经是个自领一营的校尉了,人不多,但也屡有战功,运过粮草,守过剧城,还攻下了范城,击退了鲜卑人。
    她,还有她的女兵们,是可以被舍弃的人吗?
    可是如果没有这支守军,让许攸轻松地将营寨修满黄河两岸,她要怎么打呢?
    “将军,我领一军北上,如何?”
    忽然有人说话,于是所有人纷纷去看那个声音来源。
    他们一定要看一看那个人,是因为他的声音对中军帐里许多人并不算很熟悉。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陆悬鱼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伯逊?”她说,“你北上做什么?”
    “我领兵攻冀州,使袁绍惊疑,不能全力南下,”高顺说道,“仓亭津守军便可南撤渡河。”
    这听起来似乎还好,送一支疑兵过去烧个粮草什么的,但这还太笼统了。
    “你要带多少兵马走,带几月的粮草,你的行军路线,你的目标,何时撤,如何撤?”
    “温侯留下的并州军,”高顺说道,“我带他们走,支一月粮草便可。”
    她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呢?”
    “冀州军主力既在濮阳,魏郡各城必多囤粮草,将军不必多虑。”
    “然后呢?”她着重地问,“我军南下,仓亭津守军渡河撤走之后,伯逊要怎么撤回来?”
    “不错,高将军所领陷阵营大半步兵,不比骑兵行军,”可靠的子龙将军立刻劝阻,“况且袁绍若据黄河,将军如何渡河呢?”
    “将军全据兖州后,我自有渡河之机。”
    这个计划无论如何也不像高顺能提出来的。
    因为他是个做事非常稳重,非常谨慎的人,就属于那种做计划不仅要做plan a,还要连plan bcdefg都做一套来兜底的类型。
    而这个计划里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毕竟几千年史书上下,霍去病那种随性如风都能建立奇功的屈指可数,大多数军队打仗还是得算计着来,自己在哪,敌军在哪,怎么走,到哪打,心里总得有点数。
    但这个似乎完全没数的高顺就坐在那里,脸上不带表情,一身黑黝黝的铠甲,看着和昨日,前日,以及很遥远以前的时光里都没有什么分别,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尽快南下,全据兖州,多造船舶,以为高伯逊之援。”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她说出来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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