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时,听说全徐州都将自家幼子送来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丽的少年郎君,也没见她亲近过谁。
    这些人偷偷打量那个一心一意吃着饭的年轻将军,觉得她奇怪极了。
    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连自己的权势也不在意,那她这样出生入死,战场拼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她真是个圣人吗?
    ……算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袁术被灭,孙策败回江东,曹操元气大伤,汝南、淮南、庐江这一大片地区已被平定,显而易见数年内南方不再有强敌。
    因而刘备的战略重心势必要转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备袁绍上来,因此陆廉不会再被轻易调走了。
    ……他们一定要在陆廉手下讨生活了。
    ……所以,“圣人”该怎么讨好呢?
    时逢岁末,月上中天,却只有一弯残月。
    月光淡极了,轻而易举就被一片片的灯火给盖了过去。
    最后一位宾客也被仆役引着去歇息了,看得出来,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了点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正准备回去睡觉时,刘备将她留了下来。
    “明日我该回下邳了。”他说。
    “那主公该早点睡,”她赶紧说,“省得路途颠簸,难受。”
    主公瞥了她一眼。
    “你就只知道这点事。”
    于是陆悬鱼又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
    “城中有一家枣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队,给夫人和三爷子龙还有简宪和先生都带些……”
    主公放下了酒盏,开始揉自己的额头。
    “主公是想问我募兵之事?还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
    “嗯,今晚,”主公终于说到,“你可见到,你下首那个年轻郎君都满脸怒色,想为你出头么?”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我不需要别人替我出头,真有仇我自己就能报。”
    ……主公开始四处找胡桃。
    ……找半天没找到,只能悻悻地继续这场艰难的对话。
    “明岁袁绍或将遣使至下邳,”刘备换了一个话题,“他虽有觊觎徐州之意,但青州残破,他若当真动用大军,这一路的粮草转运极其艰难,故而筹备也要筹备一二年去,你可放心。”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一二年间,我自会悉心操练兵马,修筑城防,也令百姓休养生息。”
    “嗯,嗯,”主公说道,“你自己的事,这一二年间,也可筹谋。”
    “我自己的事?”陆悬鱼迷惑地皱起眉头,“哪一件?”
    “你已是个二十余岁的女郎了,”主公问道,“为何还不考虑嫁娶之事呢?”
    ……阿巴阿巴阿巴。
    主公似乎习惯了她词不达意的表达能力,还在继续问她,“难道你会担心嫁了人,便不能领兵征战?”
    “那倒不是,”她立刻说道,“只是战事未消,我不想分心。”
    主公的眼睛忽然弯了一下,“偶尔分一下心也不错。”
    他倒了一爵酒,递给了她。
    宴请宾客用的醇酒,里面又加了些蜂蜜,喝起来甜甜的。
    她喝了两口,很自然地就伸手去主公面前的盘子里取了一条冷掉的猪肉来吃。
    ……主公假装没看见这个粗鲁的行为。
    “比如说,你在外面征战很久,你喝泥潭里的水,吃发霉的麦饼,双腿被虫豸所伤,不停地流血肿胀,你的同袍也一个个离开了,”他继续说道,“你心中除了战事外,总要想一点什么东西,支撑你继续走下去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心里有这样的东西。”
    “嗯,还不够。”
    她有点不认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
    “如何不够?”
    “你看,我年少时一路征战,多少次狼狈极了,也这么熬过来,我心中就总想着,我是宗室子弟,我该为天下人做一点事,”他说道,“但那些士兵呢?他们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着他们呢?”
    刘备是个汉朝人,他只能将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讲出一部分,讲得并不那么精准,但她却立刻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战争会异化一个人,他杀的人多了,身边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渐不再是“人”了。
    先是敌军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随意地杀戮,甚至筑出“京观”这种炫耀武功的东西;
    而后是政敌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毁承诺,可以杀了他,还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老幼;
    最后连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飞鸟尽,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总得踩着无数白骨才行。
    “你的婚事,总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说道,“但你不必为此担忧,你虽为妇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
    “主公你真是个好人,”她感动地说道,“但是……我……我总得……”
    “总得寻到一个合适的郎君才能考虑这事?”刘备替她说了出来。
    “是啊!是啊!”她连忙点头。
    “你身边那些人,都是好儿郎啊,”他狐疑地问,“难道你看着都不合适吗?”
    ……身边的人?哪一个?
    已经很晚了。
    和主公说过话后,她准备回家去。
    明天是元日,家中还有许多琐事,她这样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府门口,正准备骑上马时,后面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文远?”
    张辽骑着马,溜溜达达过来了,似乎很是吃惊地望着她,“你还不曾回去?”
    “不曾,主公留我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也没回去?”
    “今晚用的羊肉嫩极了,我因此留心,向后厨要了两只,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张辽很自然地说道,“既见了辞玉,分你一只怎么样?”
    他骑在马上,那样开开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后面驮马上的两只羊,肥肥嫩嫩,看着就可口极了。
    陆悬鱼睁大眼睛,盯着那头肥羊看了一会儿。
    “还是文远有心,”她感动地说道,“这样好的东西都记着我!”
    第319章
    天气又转暖了。
    桃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这样的季节,很适合同好友在树下喝一杯酒。
    尤其是对于曹操来说,更显珍稀。
    他年少时四处结交豪杰英雄,“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无几。
    他原本骨子里就是个很傲慢的人,即使不看出身,不看官职高低,只看才华气魄,能入他眼中,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但眼前这人算一个,不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称之为兄。
    袁绍有一副令他羡慕的好相貌,数载未见,依旧英伟迫人,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子。
    与勉强收复了兖州,尚未恢复元气的曹操不同,袁绍现在已经拥有了幽、冀、并三州,黄河以北的半个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于治理领地,河北百姓对他敬爱有加,士卒受他恩惠,更加愿效死力,因此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称得上当今中原的霸主。
    只是这样一位有威仪气度的霸主,鬓间却已现星霜,眉目间也多了一丝倦怠。
    曹操端起酒壶,为袁绍那只云纹黑漆的“君幸饮”酒盏中添满了酒,又为自己也倒满酒。
    “我观兄近来气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说道,“莫非后宅佳人太多?扰了心神?”
    袁绍瞥了他一眼,“阿瞒府中难道不置姬妾?你气色倒好,竟能来揶揄我。”
    置当然是置的,而且没少置,但和袁绍后宅中的乱象大不相同。
    袁绍袁术兄弟于后宅事上都十分宽和纵容,由着妇人们彼此针锋相对,争吵哭闹,这兄弟俩也全然没有什么办法处置,这个妇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个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责,因而因为妇人事而烦恼困扰也就再正常不过。
    但曹操不是这样的性情,他喜爱美貌机敏的女子,宠爱时也不吝金银珠玉,但只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鬓厮磨的情意顷刻便化为乌有。
    有人爱宝剑,有人爱美衣服,而他爱美妇人,爱虽爱了,但并不走心。
    ——他真心爱着的,是披荆斩棘,历经霜雪后的天下权柄。
    因而袁氏兄弟后宅之事竟能闹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过去。
    “我不为儿女事所扰,因而气色尚好,”他笑道,“兄也当善自保养才是。”
    一提到“儿女事”,袁绍便默然无语,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幽静美丽的山野,四周有侍卫谨慎地来回巡逻值守,只留他们二人在树下饮酒,其中这一位却既无心赏花,又无心喝酒。
    “我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从前。”
    “可是征战公孙瓒时受了伤?”曹操关切地问道,“我听说沛国有良医,我当为兄延请。”
    “阿瞒有心,我只怕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绍苦涩地说道,“天命不愿我创一番功业……天命在炎刘啊!”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去岁那场大战之后,这样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连乡野间的牧童也能唱出几首三兴炎汉的歌谣来。
    炎汉三兴,自然不是兴在困守雒阳的那个小皇帝身上。
    群雄争霸,谁有这样的实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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