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平民渐渐地不见了。
    城中大片的房屋被征用做士兵的营房,而平民则赶去城外,被迫住进了劳役营。
    他们在窃窃私语,那些跟随刘使君而去的人多么有福,尤其是那个得了十个金饼的人,他可是听说刘使君要离开平原,便毫不犹豫地带上全家去了徐州。
    而他们舍不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因此不得不忍受田楷战败后平原城易主的结局。
    这位新城主对穷人确实很不客气,但也不独是这些穷人,那些士人和豪强也在冀州士兵入城之后,迅速被劫掠干净了。
    在“劫掠”这件事上,新城主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因穷富而区别对待。
    刘备曾经居住过的那座平原令府,现在就住进去了这位新主人。
    新主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是个十分气派的世家子,但他的眉宇间总掺杂了一丝戾气,看人时的眼神中也不自觉藏了些凶狠。
    因此仆役婢女服侍他时总是小心再小心,生怕有一丝一毫惹怒他的地方,不过这位平原城的新主人此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在他们身上。
    他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副青州地图,甚至郭图走进来也没有察觉。
    “大公子。”这位中年文士恭敬地行了一礼。
    于是袁绍的长子袁谭立刻从案几后起身,疾行至郭图身前,拉住了他的手,请他直起身来。
    “公则既来,我正有事要请教。”
    袁绍帐下谋士,出身颍川的郭图郭公则跟随袁谭的脚步,来到了案边。
    “大公子是要谋夺青州?”
    “已近麦熟,”袁谭看了他一眼,“我为何还要等?”
    “既如此,大公子心中还有何犹豫不决之事?”
    “父亲与田楷相持数年,”袁谭皱了皱眉,“我几次试探,却也觉察不到田楷有何过人之处,他究竟如何挡下我父?”
    婢女屏气凝神,将蜜水送了过来。悄悄退下。
    夏日酷烈,郭图拿起来浅啜了一口,立刻察觉到是用冰镇过的蜜水,眉头微微舒展开。
    “那时平原城的守将是刘备。”郭图这么说道。
    “……刘备竟有这般能耐?”
    “不错。”郭图点了点头,“他与公孙瓒同在卢植处读书,因此公孙瓒命田楷收留了他,放在平原替田楷守了这数年,主公私下里曾对我说起,十分看重刘玄德。”
    “既如此说,”袁谭瞳孔一紧,“刘备已有徐州,不可同日而语,我若攻伐青州,他会出兵襄助田楷么?”
    郭图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公则,何意?”
    “徐州,四战之地,刘备南防袁术,东防曹操,外防吕布,内防臧霸,”郭图笑道,“他纵然有此心,也无此力,大公子这次出征,必能攻田楷一个措手不及!”
    袁谭心中大定,点了点头。
    “不过……”郭图欲言又止。
    “公则又有何指教?”袁谭说道,“快快请讲!”
    “有一人,公子须提防些动向。”
    “何人?”
    郭图皱了皱眉,“陆廉。”
    袁谭愣了一会儿,然后嘴角一咧,大笑了起来。
    “我当是谁!竟是那个妇人!古人说‘利令智昏’,刘备这是‘色令智昏’吧!竟令一个妇人做了自己的别驾!诚为天下人所耻笑!”
    大笑一番之后,袁谭凶狠地下了结论,“公则既如此说,我再也没有忧虑了!风起麦熟时,我便出兵!”
    “公子必定旗开得胜。”郭图微笑着说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但他的目光仍然在袁谭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
    这位袁绍帐下的谋士是很清楚这位大公子的为人的。袁谭虽然鲁莽,但也算有勇有谋,若只说攻伐田楷,倒有七分把握。
    但接下来的局势就会变得很麻烦。
    陶谦同袁术亲厚,而继任者刘备却与袁术绝交,同袁绍曹操算是结了盟。这样的盟约是松散的,迫于形势而结的,不具备任何道义上的效力,因此想要维护它就需要小心翼翼。
    刘备会不会出手去救青州,郭图觉得,济水以北的这些青州土地,刘备也许估量自己的实力,忍一忍算了。
    但袁谭打到北海的时候,这个尖锐矛盾一定会跳出来:如果刘备不救北海,那么徐州便会与袁谭的势力接壤。
    袁谭看起来是一个野心永无止境的人,但在郭图眼里,他更像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迫切需要父亲的肯定与嘉奖,但父亲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幼子袁尚身上。
    为了争夺父亲的目光,以及袁家未来的继承权,这位袁家的大公子会不惜一切地进攻,再进攻,直到他的战马撞到山脚下的巨石上,他才会意识到,他总有不可战胜的敌人。
    夏天很热,但粮税的事要忙起来了。
    她督两郡的军事,也就是说,这两郡的粮赋一部分要拿来供应她的军粮。
    为了这个缘故,田豫每天开始疯狂揪头发,一边计算各地的人口与田地,一边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秋收时当地的粮官。
    琅琊郡的士族跑了不少,现在麻烦显现出来了。士族子弟经常会在家乡出仕,找一点事做,一边历练自己,一边想方设法刷点美名,哪怕是袁绍那种四世三公出身的顶级世家子,一开始也得做个县令。这些地方士族家的子侄与旁支构成了地方基层系统,下乡带人去收粮之类的基层官吏,都是这种出身的人在做。
    现在琅琊郡的士族大批逃难了,就导致了基层的粮食收不上来。
    当然老百姓的粮食不会揣进自己口袋里的,总有人收粮。
    比如说山贼,比如说流寇,比如说他们自己都不认得的别的地方的豪强,秋收时突然冲过来,抢一波就走。
    反正这个粮是既进不了老百姓的口袋,也到不了正规军的粮仓里。
    “我懂了,琅琊郡的流寇,子义来留心。”她说道,“若有流寇逃到其他郡县去,你也照追不误就是。”
    太史慈思考了一下,“既是流寇,总会越境……”
    “那也没关系,你照追就是。”她说,“我去同臧霸打一声招呼,至于北海,国让为我写一封信送去孔北海那里就是。”
    往南跑就跑回郯城下邳这一片了,断然不会有流寇这么作死。
    往东的话……
    太平洋确实是没加盖的。
    听了这样的安排,田豫也没有被安慰到。
    “还有那许多的官员空缺该如何?”
    “……肯定也是有办法的。”她犹豫了一会儿,用不确定的语调说了一句。
    黑刃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笑个什么?】
    【你太客气。】它冷不丁这么说了一句。
    【我客气吗?】她莫名其妙,【我什么地方客……】
    “把那些各家送来的儿郎们,”她说,“送去各县,给他们都封个税官的头衔,要他们先将各县下辖村庄人口田产这些统计出来。”
    田豫愣愣地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将军,他们可能……”他说,“可能并不是真心来投效的。”
    田豫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再说这些青少年各个都是未婚少年,这事儿真是秃头上的虱子。
    “但他们是被家中长辈逼迫着,想来娶我,是吧?”
    这位新任郡守的脸一瞬间红了。
    “将军为何说得这般直白!”
    “哪怕是为了做给我看,或者是为了做给家中长辈看,”她说道,“他们也必须好好干!”
    “……将军是欲使自己作饵么?”田豫还是有点震惊。
    “不不不,这不是钓鱼,非要说是钓鱼,这也是直钩钓鱼,”她说道,“对了,每人送去各县时,除了自己的仆役之外,再派二十可靠的士兵跟着,一则用来护卫他们的安全,二则要士兵盯着,不许他们下乡欺男霸女。”
    “是。”
    秉着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思想,陆悬鱼想了想,又下达一条命令。
    “临行之前,一起去打个猎吧!”她说,“提振一下士气!”
    七月流火,天气略有一点转凉的意思。
    正适合出门打猎。
    汉朝时的士人其实文武分家得并不厉害,陈衷也是能骑马,能开弓的,当然小号臧霸那就更厉害一点,毕竟是泰山寇出身,骑马冲锋野猪这种事他都敢干,射个野禽更不在话下。
    “将军!看我为将军射此雁来!”
    “我来!”
    “叔友这一箭还不到火候呀,还是看我的!”
    她被一群青少年包围了。
    ……然则除了小号臧霸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射箭高手。
    ……不过说起武功不行这方面,其实也都是伯仲之间,虽然没有高手,但也都可以假惺惺试一试。
    ……陈衷甚至还射了一只倒霉的锦鸡回来,高高兴兴地送给她,说虽然没有大雁,但这玩意也能表一表他的诚心。
    ……这一群人里,只有糜芳一个超级不做作,他坐了十分舒适的马车过来,根本不准备射什么山鸡野兔。
    惨白少年糜芳大声地开口了!
    “将军,朐县今岁的钱粮,我已运到将军营中了!”
    ……她就差点摔下马来!
    ……周围这群青少年的眼神要是能射出激光的话,糜芳现在可能已经千刀万剐了!
    但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哪位神仙觉得她现在不够尴尬似的。
    这群人在七月的荒原上,簇拥着她叽叽喳喳,努力品评各路猎物,想要博取她的注意力时,远处慢慢驶来了一辆小车。
    车上坐着一个人,看姿态你就知道,他根本不是来打猎的,相反,他特别的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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