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管真假,在徐州未定的前提下,刘备是不敢让陆悬鱼回来的。理由也挺简单,毕竟小沛在兖州和徐州的交界线上,又是个标准的前线位置,若是真就保不住的话,他带着一大家子往广陵奔,这里好歹还有一个备用据点啊。
    当然也不怎么安稳就是了,但话说回来,时逢乱世,天下间本来也没有哪一块土地是安稳的。
    天气渐冷,邗沟旁的生态被她大肆破坏了一通,原本的丛林和荒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营寨,笮融的部曲加上招募的新兵被分作两营,驻扎在河畔,往东则是一片民夫营,以及百姓居住的地方。
    开垦出的荒野被改造成农田,几个月下来,已经收过一次粮食,现下又忙忙碌碌地开始了秋冬的种植,这么一大片人口都能养得活,还是得益于这个低人口密度的时期,到处都是丛林和水泽,长江附近气候又相对温和,怎么都能活下来。
    狂信徒被她慢慢地迁到了城外居住,她平时在广陵城里居住,偶尔上个街也就不用担心社死了,士族们看起来也很老实,不知道是她的兵马让他们很老实,还是真就像徐孟所说的,就那么喜欢她呢?
    但至少她来了之后,涂唐那边的贼寇见到岸边修起了营寨,立刻消停了很多,几个月里再也没有跑过来大肆劫掠的事情发生。那位驻扎在横山脚下的“五雷贤师”也没吭过气,大家就当彼此不存在似的,沉默又和平地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但是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贼寇虽不至广陵,但广陵富庶,涂唐的商贾还是很喜欢过来做些生意的,尤其河畔修建起了营寨,又有许多百姓迁徙至此,这里自然就更热闹了些,渐渐有了再修一城的架势。
    那些“五雷贤师”麾下的人,也混进了商队里,先是过来买些东西,再后来便有酒后无德,寻衅滋事的狂徒。但这里既然有兵卒在,而且又是不同信仰的狂信徒士兵,不同信仰还有额外仇恨值的,当然很轻易就将这些人痛打一顿,赶了回去。
    虽然在她看来……笮融能控制手下没给那些人打死,已经算是这个反社会杀人狂格外宽柔的表现了,但显然,那群“五雷道”信徒不这么认为。
    军营附近自然没人敢来撒野,但有人放牧时,赶着一头牛去了邗沟,想寻些新鲜有营养的草吃,好巧不巧地就遇到了几个“五雷道”信徒,除却那头牛之外,还有附近农户的几头猪也被抢走了。
    这点事原本不值得劳动太守亲自跑过来处理,她那天也只是例行公事,来营地巡查,毕竟这支兵马原本非她所有,她的确是要小心在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董卓的感觉。
    见到营外诉苦的百姓,她多嘴问了一句。
    “他们被西岸贼人劫掠,丢了一头牛,五头猪,”营中的小吏如此回道,“此外也倒没什么。”
    “虽说听起来没什么,到底也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底,”她皱眉说了一句,想想又不能为几头牲畜跟袁术打一架,这的确说穿了也只是小打小闹,只能再皱皱眉,“农忙时,营中骡马借他们几户人家用两个月吧。除此之外,沿岸须得再加些哨探,哪怕是自上游渡河过来的人,也要盘查一番,不能再放贼人滋扰百姓。”
    小吏躬了躬身,出营处理这些琐事,不一时,有妇人的哭声更大了些。
    的确挺倒霉的,哭也很正常,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妇人的哭声中隐隐掺了些诉苦的意味,她初时没注意听,有那么几个词飘进营中,她听了便一愣。
    “除了这几头牲畜外,”她问,“难道还劫走了别的什么吗?”
    周围几个卫兵互相看看,有人跑了出去,片刻又跑回来了。
    “探听清楚了,将军,除了那些牲畜外,贼人还掠走了一名女子。”卫兵有点尴尬地说道,“不过小吏说,过几日多半是会放回来的,因此没上报给将军。”
    她没听明白,或者说她其实听明白了,但没明白这群人的思路。
    “什么叫‘过几日多半会放回来’?”
    卫兵小心地看了眼前这位少年将军一眼,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向他报告此事——毕竟这位将军生活简朴也就罢了,还不近女色,再加上未及弱冠的年龄,卫兵一时有点吃不准将军这到底是在反问,还是真的不理解。
    “去岁曾有黑山余孽屯兵于此,亦常过境骚扰,”卫兵最后这样说道,“赵昱太守领兵击退后,他们收敛了许多,举凡劫掠女子而去,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总会放回来的……”
    “所以你是对我说,我让那妇人等个几日,她女儿就会回来了?”
    卫兵很想点头,但没摸清将军到底什么态度,因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很小心地点了点头。
    营外的妇人已经四十余岁,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周围有人劝她,有人扶她,也有人劝慰她,但显而易见,没有人能代替她经受此时的痛苦。
    她衣衫褴褛,两只肮脏的脚上踩着一双旧草鞋,并非什么殷实出身,风霜与年月摧残过的脸也并不美丽。陆悬鱼左看右看,觉得透过那张五官轮廓去看,那妇人的女儿生得大概也不过平平。
    ——与那妇人一般。
    ——也与她一般。
    因此她向着那妇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将军?”营中军校此时也跑了过来,“将军可是怕那女孩儿回不来,想赐那妇人一份金帛,以作抚恤?”
    “不,”她脚步很快,片刻便到了妇人面前,话却是对着军校说的,“不用给她钱。”
    军校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去将她女儿带回来就是。”
    陆悬鱼的声音不高,但周围百姓被她吓住了,互相开始交头接耳,怵然而惊的军校则急急上前一步,“将军,将军若想与那般五雷道信徒交涉,遣一信使足矣,如何能够冒险亲至!”
    如果她只是想带那女孩儿回来,的确遣一小吏为信使就足够了。
    但如果她不仅想带那女孩儿回来,她还想将那个掠走女孩儿的贼寇也带回来呢?
    仅是抢了两头牲口,她也忍下这口气了。
    陆悬鱼虽不通人情世故,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点,那位“五雷贤师”就算不曾纵容手下作恶,也不会这样和软,一封信就甘愿将自己麾下的兵卒送交近似敌人的手中,随意处置。
    她要写什么样的信?或者,传什么样的口信去河对岸,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她的措辞如果强横,信使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你心中不是很清楚吗?】黑刃轻飘飘地问道。
    【我知道,】她说,【但我很可能要额外搭上一个小吏的性命。】
    【不错,但这样一来,你就师出有名了。】
    她对此有一点嗤之以鼻,【我自己去,照样师出有名。】
    这个回答让黑刃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定你现在足够理智吗?你确定你做好了开始一场战争的准备吗?想想看,那不过是一名农女,出身不够高贵,没有任何能够倚靠的家族势力,她的性命在很多人眼中是微不足道的——注意,包括你的士兵。难道你认为,他们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搭上他们的性命?这会不会有点可笑?】
    【我永远不会说我做好了开启战争的准备。】她说,【我也不在乎士兵们怎么想……不,我希望他们能理解我,我也希望袁术和他麾下那些将军们能理解……】
    太阳渐渐向西而去,军营,树木,围栏,车马,万事万物的影子都在被慢慢拉长,变得模糊。
    只有那个妇人依旧清晰。
    她在向她叩首,用力地将头磕在地上,磕出血迹也不在乎;周围的百姓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难以理解这一幕;更难以理解这位将军的是她身侧的军校,他还在努力地说服她,想要让她打消这个主意。
    陆悬鱼最后将心中许多话都咽了回去。
    袁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连自己的庶兄袁绍都不放在眼里,只当家奴看待,怎么可能理解她的道理?
    黑刃自然能读懂她心中的想法,那些讥讽与质疑也不需要她再徒劳地说服和解释。
    说出口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旁人多半会认为是伪善。
    甚至想得更深一层,会将它看作是一个不充分的开战借口。
    【不,他们不会理解我的道理,】她最后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马匹,【但他们会理解我的剑。】
    她骑上马,居高临下地望向军校,“为我取一条罩袍来,还有,派人进城去寻田主簿,要他今夜值守大营,若彼岸有动向,便做好战斗准备。”
    “是!”
    第129章
    斜阳西下时,若遇山峦挡住了最后一抹残阳,天色便会黑得更快一些,再加上这座营寨到处都是玄色与青色相交的旗帜和布幔,看起来便格外的昏暗。
    区别于营地中的兵士,五雷道信徒们一身黑袍,上绣雷电符文,广袖长袍,衣袂飘飘,看不出超凡脱俗的修士气质,倒让人觉得有点鬼气森森。
    但营中如此,不代表“五雷贤师”的帐篷也是如此。
    她简单地扫了一圈,发现帐篷里有不少名贵摆件,这里一座错金云纹博山炉,那里一盏青铜雁鱼灯,地上甚至还铺了织锦挂毯,感觉就很怪异。她虽然杀猪匠出道,但也还有一点正常人的审美,并且也去士族家里吃过饭,大概还知道人家是怎么装修,怎么放摆件的。
    但这位“五雷贤师”的审美品位甚至赶不上没落士人陈定,她想,蕃氏可是将家中那几件略值点钱的摆件都放得很得体,既不触目,又能让客人感受到它的存在,从而感受到这座宅邸的高雅品位。
    如果不是审美比较奇葩的话,只能说这位“五雷贤师”出身很低,不懂该怎么安置这些抢来的,或者是袁术赏赐下来的珍奇摆件,因此将帐篷布置成了十足的暴发户风格。
    陆悬鱼这样观察这座帐篷里的各色细节,立于一旁的鬼师和帷帐后的“五雷贤师”也在默不作声地观察她。
    大概那位鬼师是觉得这个小吏出身贫寒,没有见过这样精美华丽的东西,因此格外慈悲地任这少年细细看过一遍后,才出声嘲笑了他。
    “你现下知道,‘五雷贤师’是何等尊崇的地位了吧?”
    “是。”小吏低低地应了一声,但并不搭话,“还望贤师能将那名农女和劫掠她的人一并交予我。”
    帷帐后的贤师并未发声,于是鬼师上前一步,尖刻地笑了一声。
    “你们那位太守曾假冒贤师之名,为天下人耻笑,难道你还不知么?”
    ……这说得也没错,但她觉得这位贤师也不是没冒她的名,这又该怎么说理?套娃吗?如果她现在说她是列缺剑,难道是要表演一个“真假美猴王”吗?
    思考了一下之后,她决定求同存异,退一步,和平一点。
    “家畜我们不要了,敬献贤师了,”她和气地说道,“但农女和那名贼人要交给我带走。”
    “荒唐!”鬼师说道,“农女也好,那些家畜也罢,都是农人自愿供奉贤师的!你懂什么!”
    ……她瞠目结舌了。
    帷帐后的“五雷贤师”还是不出声,且未点灯烛,于是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那里,似乎仍在观察她。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她说,【这是强词夺理吧。】
    【没办法,你又不擅长交涉,】黑刃倒是有点幸灾乐祸,【自己来,吃苦头了吧。】
    【……也算不上苦头。】
    她总是希望同别人心平气和地商酌,至少她一开始总是为此而努力的。
    ……就不知道为什么效果总是不好。
    “鬼师如此说,我却不信,”她摇了摇头,“我们太守自称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也曾见过几招,学了几手剑术,鬼师不妨将尊师请出来,我们较量一下。”
    灯火摇曳中,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忽然扭曲了一瞬,“大胆!”
    “若我赢了,”她丝毫不曾惧怕,“便将农女和那个贼人一并交给我,如何?”
    鬼师的表情狰狞起来,他上前了两步,伸出手去,正欲高声呼喝,令卫兵进帐将这个无礼狂徒拉出去处置时,帷帐后忽然出了动静。
    “住手。”那人说,“将那个农女还他便是。”
    她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至少没有留意过,因此这不是她的熟人。
    而且这个身影看起来也十分高大,如果她见过,也应当会有印象。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重点。
    “还有那名贼人,”她说,“我也要一并带走。”
    “你倒是真心相信你那位太守,竟敢如此无礼,”帷帐后的“五雷贤师”冷冷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何人么?”
    “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她十分平静地说道,“我连这些话都不会对贤师说的。”
    那片阴影忽然离帷帐更近了一步,于是身影便显得更加的高大,也更加的有威慑力,仿佛一片乌云笼罩在整座帐篷里——至少看身旁那个鬼师惊惧的神情,他的确是如此感受的。
    “你尚未及冠,还年轻得很,”沉重而黑暗的云层中发出了滚滚如雷鸣般的声响,“你不会想看到我的剑的。”
    她望向了那片乌云,微微翘起了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谦卑一点,“我的确不想,我只想带走那个农女,还有那名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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