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羝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那可以说是他的亲信,但说是他的兄弟也不为过!于是他在愤怒之下甚至短暂地将悄悄进城的目的都抛之脑后,而是奋力地一挥手,于是第一队的三十人立刻拔出了武器,冲了上去!
    那个少年有些困倦又有些呆滞的脸终于微微动了动,他甚至说出了第二句话。
    “你们打就打,”他说,“别这么挥舞火把啊。”
    ……这个人好像脑子真的有什么病似的。
    黑灯瞎火的,谁打架不带火把呢?尤其是他们这几个月来被刘备围追堵截,缺衣少粮,不少兄弟原本黑夜里就无法视物,若失了火把,岂不成了瞎子?
    但李羝立刻又意识到,那少年从巷子里走出时便是未持火把的。
    他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幽深而黑暗,即使挥舞起手中的长刃,也丝毫未曾动容。
    一阵冰冷的夜风忽然自东向西,刮过了城门前这片纷乱的空地,卷起了地上的尘土,钻入了这些士卒褴褛破烂的衣袖中,令他们打了个寒战。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那寒战并非因夜风而起,而是因那名更夫而起!
    那少年的身手比起百余里外,自海上而来的夜风更轻,更冷,也更加锋锐难当!
    他每出一剑,必取一人性命,但他的身形比剑更快,甚至比风更快!
    那微微带了一丝海水腥气的冰冷夜风在城门前打了个旋儿,里面便裹上了一股更为浓重,也更加温热的血腥气息。
    于是少年又一次向着李羝的方向慢慢走了几步。
    这一次他是踩着那几十具尸体走过来的。
    士兵哗然,甚至产生了一阵骚动,但不止是那些士兵,甚至连李羝心中也感到了惊惧。
    这样的剑客,为何会在这座不起眼的平原小城里出现?!这样的剑术,该当名满天下,甚至于……甚至于……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流传于李傕郭汜之乱后的传说,许多士人与百姓,尤其是原本驻守长安的士兵,他们在一路东逃时总会讲起各种流言,其中最为离奇的一桩莫过于“列缺剑”。
    他们说那个剑客拥有惊雷一般的剑术,迅疾暴烈,无人可挡,那一剑的剑光,甚至能将黑夜照亮!
    这样的传说太过离奇,他原本是不信的——而后变成了半信半疑——直到自南方传来的消息,袁术麾下有一剑客,收门徒千人,能作法引来惊世之雷,号为列缺剑,但也有许多人——甚至包括了袁术袁公路,亦尊其为“五雷贤师”。
    难道是那位贤师亲临?
    ……但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瘦弱少年模样?
    李羝心中惊疑不定,还是上前了一步,“足下莫不是袁公路麾下那位贤师所遣?”
    少年眨了眨眼,脸上便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我是个打更的,”他说,“你们应当熄了火把,退出城外。”
    ……………………这肯定是个傻子吧!至少他是铁了心要装疯卖傻了!
    李羝愤怒地一挥手,于是他身侧的那些黑山军也忘记了谨慎行事,呼喝咆哮着冲了上去,脚跺在尘土中发出了雷鸣般混沌的响声!
    以一人之躯,到底能敌多少人?
    李羝握着环首刀的手在颤抖,他十分清楚这在士卒们眼里意味着什么,但他将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人还在慢慢向前,踩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数不清的尸体。
    但尸体数不清也无所谓,因为尸体旁总有一支火把落在地上,顽强地在他脚边燃烧着。
    一丛丛的火光由下而上,将那个少年的衣衫映出了鲜血般炽烈的颜色。
    他就那样自一片火海中走来,随意地甩了一下手中长剑上的血珠,于是剑锋又像雪一样明净,像火一样耀眼。
    士兵们在后退,甚至后部有人悄悄地,重新退出了城外!
    无人能在他剑下活下来,无人能从他身边越过去!
    难道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山吗?
    李羝将环首刀抬了起来,狠狠地指向了那座山,“你有这样的剑术,却甘心做刘备的鹰犬,甘心做刘备的一条狗吗?!”
    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我?”
    “不错!”
    “我只是一个更夫,”他说,“平民百姓,并非刘备的鹰犬。”
    “那你为何要阻拦我?!”李羝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你岂不知我黑山军中皆是穷苦百姓!你既然也出身寒微,为何不与我站在一起,反来拦我?!”
    少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于是脸上的一点讽刺的笑意也更加显眼了。
    “你以为我只是个穷苦的打更人时,为什么没有手下留情呢?”
    李羝的嘴唇动了动,但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语。
    如果这少年只是个穷苦的,平凡的打更人,他怎么配活下来?怎么配求他放他一条性命?!
    “你又为什么没有对马六手下留情呢?”
    ……马六是谁?
    李羝已经将数日前随手杀掉的那个人早早抛之脑后了,他想也想不起来,但他也索性不去想了。
    他杀过那么多人,岂能一个个记得明白?!
    “你以为你是谁?!”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有资格来审判我?难道你不明白,这天下间任何人只要手握一点权力,皆是如此!若你有朝一日手握兵权,你必会比我更加残暴!更加嗜杀!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那少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黑山军已经如同春日晴空下的积雪,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我不会的,”少年的声音又轻又冷,“我们可不是一路人呢。”
    已至寅时,李羝的黑山军仍未赶来。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刘平已经来不及细想了。他的部曲损失了不少,但好在这些人一家老小,身家性命皆在他的手中,因此愿效死命,绝不会后退。
    即使如此,折了二三十人后,刘平也不能再盲目地遣人进攻了,他决定换一个方法,他早就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虽然城中火光势必会令城外的刘备军警醒,但他也顾不了那许多——他要搬来柴草,将县府团团围住,烧成灰烬!
    刘备的家眷,关羽张飞的家眷,皆在县府内,他能一个人逃走,那些家眷也能带走吗?!何况刘备在混战中也受了一两处刀伤,他势必是逃不走的!哪怕关羽张飞进城,到时候也救不得他!
    想到那个出身卑贱却从来不懂得向豪强低头的老革,很快就要变成一具烧得扭曲的焦骸……刘平的眼中也映出了一片兴奋的血色。
    “快些!快些!”他坐在县府对面的房顶上,居高临下地催促道,“你们这些庸才,吃我家饭穿我家衣,竟然连一个老革也杀不灭!还要我放火——”
    “刘公啊……”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有点熟悉,有点沙哑,还有点讨厌的声音,“天干物燥,可不兴放火啊。”
    时节已近初夏,刘平的周身却仿佛坠入了冰窖。
    第93章
    刘平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确是如此想的,因此这个计划千算万算,只觉得算差了一个人,也就是陆悬鱼。
    他想不到陆悬鱼今夜会来,想不到他能悄无声息地爬上房,用将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后背上。
    他更想不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能孤身一人,杀退李羝千余黑山军。
    但他最想不到的是,其实这个夜晚哪怕没有陆悬鱼的存在,他也注定会失败。
    他的失败源于城东门附近,某一户人家那里。
    那户人家毫不起眼,家中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一对三十余岁的夫妻,还有四五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住的是破茅屋,日子过得也困苦。
    这样的人家在平原城里遍地都是,毫不出奇,谁会多看他们一眼呢?
    因此这个一家之主也如旁人一般按部就班,麻木地在人生轨迹上缓慢前行,拉扯着这一大家子,租种刘善人的地,并且随时等待在某一天倒下,而后等待妻儿用一卷草席埋了他,再将自己随便卖进刘善人家中为奴为婢,若是有幸就继续长大,重复这样的人生轨迹。
    但是在这一年的春天,他们的轨迹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新的平原令从城内外借来了许多牛马,在城外荒原上开垦出了许多的农田。
    那片荒原曾经也是农田,只是流寇作乱,慢慢就荒芜掉了,只剩下豪强世家的田地有部曲私兵把守,流寇不敢来作乱。
    但现在那个穿着旧衣的平原令说,现下开垦过的农田,你们谁来种,这田就是谁的,只要按照汉律,三十税一,来年收成好时,补一点牛马的租金就完了。
    他说,别怕那些流寇和山贼,城外驻扎着大汉的军队呢。
    这个平原令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出身不高,家资不富,没有翩翩风度,也没有俊美如朗朗日月般的好相貌,因而他还有什么值得别人为他效死的地方吗?
    至少在士人和豪强眼里,的确是看不到的。
    但那个穷汉安抚了自己惊慌的妻儿与老母之后,悄悄推开了门。他趴在地上,在阴影与黑暗中,静谧无声地摸索着,匍匐着,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躲开了黑山军的视野,躲进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后一路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向着他记忆中平原城西门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很急,因此有几次还不慎掉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等他跑到西门时,整个人都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身上的秽物让夜晚执勤的士兵皱起眉头,以为这个衣衫褴褛,光着脚的穷汉发了什么疯。
    但就是这个连鞋子都穷得穿不上,一路赤脚跑来西门的男人惊慌地告诉他们,东门打开了,有许多流寇正在悄无声息地进城。
    夜里看不见土路有些什么东西,因此那双脚被不断地刺破,此时也正在流血,但那个人却来不及就着火光看一看自己那双脚。他只是想到了城外那几亩新开垦出来的农田,那是他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之本,他计划得很好,这个秋天他能收几石粮食,将外债还干净,因此妻子和老母织出的那些布就不必拿去换钱,可以给孩子们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
    他甚至说不定可以买几两肉,孝敬一下母亲!
    “求你们……”他的嘴唇颤抖着,为了他心中的那点可怜的期望,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求你们救救令长,莫要……莫要让他遇了什么不测!”
    因此当那柄匕首抵在刘平的后背上,勒令他将那些部曲私兵都撤走的同时,城西也传来了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那是刘平第一次见到刘备那两个亲如兄弟的部将作战时的模样。
    ……陆悬鱼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见到关二爷时吧,那是个挺和气的大汉,被奸商宰了几个麻花钱也不恼火,据理力争地将钱要了回来,还顺便见义勇为替她也要回了五个钱。夕阳下抱着麻花笑呵呵的二爷那个画面,在她脑海里特别地深刻。
    ……因此这个风一样骑在马上冲到县府门口的关二爷就特别让她陌生。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但是那个气势,那个表情,完全不一样了!那一路的血也是明证!
    还有跟在他身边那个武将!明明长得不丑,但就是给人一种恐怖片boss的感觉!这俩人骑着马咆哮着冲过来,割草一般砍翻一路,刘平剩下这几十号部曲瞬间就死得不剩几个了!
    ……她略有一点不忍心去看刘平的表情了,想了想,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更夫,决定替县府做完今晚的最后一件事。
    她将匕首收回去后伸出一只脚,猛地用力,将坐在房顶上呆若木鸡的刘平踹了下去。
    县府内外一片狼藉,府外堆起了干柴,府内挖起了防火沟,想折腾明白且得一阵子呢,她寻思不必再在这里熬夜了,反正田豫应该没空扣她的工钱,县府肯定今早也没更夫的大锅饭吃了。
    回家时天已快亮,一家子里面就同心醒得早,见她回来吃了一惊。
    “我听外面像是有什么兵荒马乱的声音,还在想要不要将她们都叫醒。”她说,“还好你回来了,究竟怎么了?”
    “有几个蟊贼晚上想偷偷溜进城使坏,”她说,“都没事儿了,你醒得这么早吗?”
    同心举起了一只刚吃完饭,迷茫地睁着眼睛四处看的阿草,“还不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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