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威州,”多讹补充了一句,“西夏国。离盐州不远的威州。”
    “怎么到的这里?”
    “今年草原上遭白灾了!”多讹比划着,“九月、九月就下大雪了,家里带着牲口转场,遇到了铁鹞子,牲口都被抢去了,阿爸去挡,让他们留下两只母羊,就被砍了头,挑在枪上。我和阿妈被捆着送去了盐池,中途遇到盐工闹事,阿妈让我逃,逃去宋人那里。”
    “家人有一起么?”
    “没有,”少年泪水滚落下来,“我找不到阿妈和妹妹了,铁鹞子杀过来,我被踩在下边,爬起来就找不到阿妈了,宋人说逃人太多了,城里装不下了,让我要么上船,要么回去。”
    “好,辽东现在缺人,你去辽东吧。”
    “我能在这等等么,他们说我阿妈或许上了女船,也来了这里。”少年小声地问。
    “不能,”那个一边问一边写字的男人冷淡道,“这里没有太多粮食,只有辽东养得起你们,拿上这个,它以后就是你的凭证,人丢了它也不能丢,否则你便是别人奴隶,懂么?”
    说着,他从手上书本上撕下半张写字的纸,递给他。
    多讹接过纸,小心地放在兜里,失望地低下头,按对方的要求,绕过他,从后门出去了。
    他回过头,看着巨大的院子里,摆了二十多张小桌,后方正排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这些都是西夏逃来的人,”旁边一名光着脑袋的中年人叹息道,“这金国,真是造孽啊。”
    “什么金国?”多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是铁鹞子疯了,胡乱杀人抢货啊?”
    “铁鹞子是平夏部的精锐,没事怎么胡乱杀自己人,”那中年汉子冷笑道,“是金国要找西夏索要草料和粮食,否则便要攻打兴庆府,李乾顺想引金国与大宋火拼,征了西夏各部的粮食,各部为了过冬,便去收割其它的小部族,篪浪、富儿、大斌、埋庆族男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
    多讹如被雷击:“你、你胡说,篪浪人、篪浪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的。”
    他的族人,他的族人怎么会……
    “草原上,杀掉男人,抢走女人和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中年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行了,大宋这边,至少给了我们一条活路,只是因着担心奸细,一般不会审问,便直接送来这里。”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做?”多讹泪水滚落在地上,“我们每年都献上牲口和女人,征兵时,也都自家带着铠甲和马匹,我的爷爷就死在永乐城,我们那么忠心……”
    曾经有很长时间,他都梦想成为一名铁鹞子,穿着最厚重的铠甲,骑着战马,在战场上所向无敌。
    “因为养铁鹞子,”中年人无奈地解释,“铁鹞了是大夏的根,再怎么样,都要保住这三千铁鹞子。你们家的人和牲口,都被用来喂养它们了。”
    多讹咬着牙,擦干眼泪:“总有一天,我要打回威州,把所有铁鹞子挂在枪头上!”
    少年带着恨意离去。
    又告诉了一名西夏人真相!
    中年人看着他走远,拿着写着“大宋皇城司办”的定制铁水壶喝水润喉。
    这时,又有人在不远处怅然地看着这密集的人群。他调整下自己那已经学得十分纯熟的西夏语,熟练地走过去,长叹一声道:“这些都是西夏逃来的人……这金国,真是造孽啊!”
    ……
    第350章 小小的日常
    随着冬季到来, 大宋坚壁清野的战术渐渐显示了威力。
    大宋与西夏相争多年,经验丰富,就算有一时的战败, 但也能很快稳住战线, 把西夏犯边的军队挡在国门之外。
    西夏却没这样好的局面了,这一整个冬季, 他们都在为粮草困扰, 河西走廊本身就是贫瘠之地,因着气候变迁, 降水线南移之后, 吐蕃与大唐一起衰落,西夏国的土地便支持不起太多的人口。
    完颜娄室的大军从前的补给大多是镇压西北各族而来,但这次大定府被占据后,金国的粮草便断掉了,各地部族纷纷隐入草原深处,娄室没有时间, 也没有精力去一一催收。
    那便只能找逃不走的西夏索要了。
    西夏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先前他们已经领教过金军的厉害, 三万大军战败, 加上娄室承诺,等他度过今年, 便会还回河套之地,包括曾被萧干占据的东胜州,也会一起交给西夏, 这才换回了西夏的支持。
    可是, 大军在战场上, 消耗的粮食草料太多了!
    加上这几年来, 天气异常,尤其是去岁,大雪从十一月一直下到了三月,冻死了无数牲口,西夏花了许多钱从大宋收购粮食,如今国库几乎都已空了。
    完颜娄室其实也明白,如今他已经占据东河套,可以暂时休整,不与大宋争斗,以免把西夏推到敌方阵营。
    但奈何萧干逃亡入宋时,将土地上所有粮草带走,带不走的,也就地焚毁,他手下三万铁骑,近六万马匹、十多万民夫都不事生产,每天消耗的粮食都是巨大的数字,如果不找西夏就食,他将被迫减少战马的数量。
    他非常清楚,这些战士才是他的根本,如果为了节约粮草而去削减士卒,那他就很难有在西北坚持下来的机会。
    于是,当娄室再一次向西夏索要粮草时,李乾顺召集大臣,在一一番商议后,决定施展西夏祖传左右横跳的技能——他们严词拒绝了娄室的要求,并且告诉娄室,这已经是西夏的底线了,若再索要,夏国便只能请大宋相助了。
    而娄室的反应也很简单,他没有去找大宋的坚固关口找不自在,而是派兵顺着黄河奔袭七百里,将沿途牧民村落一番掠劫,打到了接近贺兰山下的土地,这才退去。
    贺兰山挡住西北风沙,黄河从山脚穿过,灌溉出大片良田,让这里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同时也是西夏国都兴庆府的所在之地。李乾顺中途有派兵马阻挡,但他的士卒在金军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般,被轻易撕开,让金军顺畅地打到了国都面前。
    这就是金军的威胁,他不需要进攻城高池深的兴庆府,只需在周围抢掠,一样能得到你们西夏的粮草。
    西夏无奈,只能在国内强行催收粮草,当然,他们党项的本族是不能承担这个损失的,于是,各地的蕃部便遭了大灾。牲口和粮食,是部族的根本,他们虽小,却也是武德充沛,岂有束手等死之理?
    一时间,从河湟到有些张掖,到处血流成河,有些部族举兵反叛,有些逃到了吐蕃境内,更多的则拖家带口去了大宋。
    ……
    西北战报如雪花一样飞来,西军在出兵受挫后,纷纷坚守不出,依托城寨开始防备金军。
    东京城里,雪花飞扬。
    温暖的宫殿里,赵士程正低下头,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北方防线上一个个关口。
    他很清楚,如今金军最重要的目标就是重新夺回大定府,打通东西两地金军的联络,娄室的大军一旦败亡,金国将会失去一半精锐,那样,他们建国根基就被挖掉了大半。
    他们损失不起这样巨大的代价。
    所以,等到开年时,金国必然会卷土重来,东北的女真人会拼死进攻大定府,而西北的娄室部也会合围大定府,试图将局面挽回。
    现在压力给到大宋这边。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娄室部必须被困在西北,东边的岳飞部与李彦仙部也必须挡住金国的进攻守住大定府。
    “那官家,下一步应如何?”宗泽等着大宋皇帝安排下一个目标。
    “等着便好。”赵士程收回手,不徐不疾道,“金国所在,皆苦寒之地,以前能以战养战,但不能胜,他们养不起这般大军,我们大宋,则正好相反。”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与金国拼国力。
    失去大定府、大同府、没有燕云十六州,光凭借哈尔滨周围那些只开垦几千顷的湿地草甸子,就供养几十万大军?
    没可能的!
    只要时间一长,金国内部自己就会垮塌,当军队不能带来胜利时,巨大的开支就是纯成本,没有收益,反而会拖垮他们自己的部族。
    “甚至,”赵士程微笑道,“在大宋这里得不到收益,他们会拼命去压榨其它异族,比如高丽、室韦、西夏,或许咱们还能有旁的收益。”
    宗泽点头称是。
    赵士程指尖点在秦凤路的北方,轻声道:“告诉西军里的一些人,可以和西夏交易一点粮食,但需要拿住对方把柄,让他们把境内消息,及时交给我。”
    宗泽点头称是。
    赵士程不悦:“老宗,你这是对我意见么?以前你可没这般唯唯诺诺。”
    宗泽无奈道:“官家啊,难得您体贴老臣,愿意亲自谋划,老臣感激都还来不及,岂会出言反对。”
    赵士程轻咳一声:“老宗你办事素来周全,多管些事也是应当,若觉得受不住了,大可交些给王洋,听说你已经大半年没有休息了对吧,放心,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一定给你放上一旬沐休假,让你好好歇息一番。”
    宗泽心说你上次也是差不多的说辞,但面上还是感激到:“谢官家体谅,但还是要以国事为重,臣还是要盯着些,才能安心。”
    赵士程满意地夸奖对方不愧为国家栋梁,将来不给你个文正都对不起你的付出。
    听到“文正”之名,宗泽有些浑浊的眼眸里顿时闪出光芒,十分感动,称能官家是千古名君,能遇到是他的福气,但文正这有些太高了,他当不起啊!
    赵士程自然说你跟我这么久,一起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不比范文正公差,当得起当得起。
    两人三请三让,最后宗泽无奈地接受了,表示请官家放心,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赵士程于是满意地送走了被他打了鸡血的老宗。
    文忠而已嘛,老宗本身就值得,他还有好多谥号给手下准备着呢,像岳飞的武穆,有他在身后名一个都不会缺的。
    想到这,他还准备给远在辽东的陈行舟聊一聊这事,让舟儿也有一点期待感,否则回到他身边时,岂不是显得生分了?
    -
    冬季就这样缓缓过去,这个冬天对于北地边民来说,又是一个极寒的冬天,大雪让无数牲口冻毙,也筛去了老弱,只留下最强健的青壮,以待来年。
    西北的烽火并未影响大宋蓬勃兴盛的经济。
    年前时,广州有消息传来,官家提拔的那位叫阿勒的土司,为廉州编户近一千人,上报土地十余顷,并且以一部分土地为抵押,购买了大量廉价土布,雇佣了数千生俚,然后,统一了廉州的大小俚人部族。
    在大宋朝廷的支持下,她已经是坐拥一万余俚人,数百顷土地的新秀,冼家很看好她,她正在联络钦州的俚人部族,准备以钦州大山里巨木做为本钱,带领俚人开垦土地种植甘蔗和水稻。
    她的事迹在西南的大山里疯狂流传,听说已经成为一个俚族女子传奇的爱情故事——抓去为奴的女子,被买去了东京城,在城中意外救了大宋皇帝,两人互许终身,但因为身份相差太大,且国主后宫如云(俚人许多是母系氏族),女子黯然离开,国主日夜思念,将其封为官,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这个流言产生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西南夷许多见过世面的大部族都献上美女,希望也能得一个土司职位。
    赵士程没想到还能有这后果,接见了这些夷人族长后,宽慰表示了一番,说大宋暂时没那么远的开发计划,你们先等等。
    夷人族长们十分失望地走了,好在皇帝没让他们白来,每族送了一张百贯面额的城钞,让他们可以买些东西带回家,以开发西南方的市场。
    虽然西南也在赵士程的攻略列表里,但那是最后一位——就算是在后世的新中国,西南的开发也是在西北、东北之后,因为难度太大了,地形太复杂,种族太多,没有个二十万人长年驻扎,根本不要多想。
    他现在的目标还是以东北为先,西夏其次,至于西南,先放几颗闲棋就好……
    新的一年来临,东京城热闹地过完这个新年,商丘运河的事情已经提上议程,北方的邺城又要疏浚卫河——拖船极大增加了南北的运力,水道的做用越加明显,南北各地如今都在拼命挣抢水利工程的预算,大臣们甚至在新年大朝会对着同僚重拳出击。
    赵士程也很无奈,因为北方烽火,国库预算被占去很大一部分,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水可真不好端啊!
    而且这些人的运河计划一个比一个离谱,什么把珠水与元河相连,让大军可以从珠水一路去到的南越国!
    什么打穿山东半岛,让海船可以直接从青岛走运河入渤海……
    都是些什么奇观!
    赵士程为此专门把河工独立出来,成立了水利司,以后大宋的水利工程,都交给他们勘探。
    这个年过得特别忙,以至于他连出门的时间都没有,失去了唯一的快乐……
    第351章 一个机会
    新的一年, 东京城的春节,极其热闹。
    因为三月时,三年一次的春闱便要举行, 在这一年正月,天南海北的各省举子云集京城, 各种文会、宴请、谢师, 几乎占光了京城的大小旅店,带动一波极为庞大的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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