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舅、舅?!”
    男人颇为激动,笑声更甚:“你刚才在那边拍照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觉得实在眼熟,没想到还真是我外甥女!”
    叶韵紧张得立刻腾身站起,手足无措:“啊对不起,舅、舅舅,好多年没见,我没认出您……”
    “岂止是好多年不见,自从我那妹妹与家里断了联络,十几年了。你认不出我也正常,我上次见你,你还是小娃娃呢,没想到现在长这么大了!”
    男人说的是事实。从小到大,叶韵只知道自己有一个舅舅,还有尚在人世的外公外婆,但基于某些家庭矛盾,李曼瑾与他们都鲜少往来,所以这些亲人,对于她而言几乎与陌生人无异。甚至……比陌生人还要难以面对。
    可是她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那舅舅是怎么认出她的呢?
    不过没等她表露疑问,男人率先开口问了她的近况:“对了,你现在是在上大学了吧?”
    “是……大二了。”
    男人瞄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一沓申请材料:“办护照,出国?”
    叶韵很是拘谨,只有点头:“是的,去、去旅游……你、舅舅呢?”
    “我跟你舅妈一块儿来的,我们也打算去东南亚旅游,没想到正好护照过期——”
    “李冠华,跟谁说话呢!”两人正在对话,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旁边闯入。
    眨眼间,叶韵发现男人的身边站了一个中年女人,正警惕地上下审视着她:“你是?”
    “她是我外甥女。”男人撇了女人一眼,明显有些不耐烦,但仍对叶韵笑着说,“这就是你舅妈。”
    “舅、舅妈,您好,我、我是叶韵。”叶韵僵硬地弯了弯腰。
    “叶……韵?”男人一听,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奇怪,嘴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突兀地反问,“你姓叶?”
    他这一问,倒是让叶韵整个人定住了,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扇了自己一嘴巴:“哎,舅舅多嘴了,阿韵你别放在心上。我那妹妹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这些年你跟着她长大……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男人的表述有些怪异,但叶韵没能听出来,只怔怔地张了张嘴:“还、还好……”
    “不过她有她的苦衷,你现在也长大了,多理解她,别怪她。”男人见小姑娘一脸的惊惶和疑惑,不知又联想到什么过往,顿时生出一些忧伤的感慨,继续说,“今天能跟你碰上,可见亲人之间的缘分没有断。你帮我转告她,都是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矛盾,哪能真的一辈子不来往?你外公的身体最近不太好,你外婆年纪也大了,总是眼泪汪汪地念叨她,让她有空还是回一趟娘家……至于其他大人的事,我也不便跟你说,你是小孩子,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他的语气里带着悲哀的恳切,叶韵不敢去看他略显沧桑的眼睛,只是无意识地机械性点头——她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心里异常混乱。
    然后男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她根本没听见,女人见状一直在旁边催促,最后男人只索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就与女人一起匆匆走开了。
    窗口已经在叫号,叶韵一脸的失魂落魄,完全在状况之外,差点儿错过。幸好叶鹤亭突然出现,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小韵,怎么走神了?到你了。”
    十五分钟之后,所有申请流程都已经处理完,叶鹤亭和叶韵乘电梯到达一楼,准备离开。叶韵一直神色黯淡,走在通往出口的长廊上,到了无人处,她慢慢停下脚步,转过头突然对叶鹤亭说:“刚才,我碰到我舅舅了。”
    叶鹤亭也停下脚步,语调平常:“就是那个……上前与你说话的人?”
    “你看到了?”叶韵有些诧异,她完全没有留意,叶鹤亭虽然在远处打着电话,可视线一直没有彻底离开过她。可见如果她不主动提,他似乎也没打算问。也许是因为她刚才的表情状态,实在算不上正常。所以,他为她保留了一些隐私,和不须向任何人解释的权利。
    他点点头:“我只是猜测,你们应该认识。”
    闻言,叶韵的视线慢慢垂下。午后的太阳直射在走廊光滑的地板上,有一些刺目的反光:“其实我不认识他,是他认出了我……”她的语调细弱,像一根脱落的弦,颤颤的,“他看上去很激动、很热情。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慌、抗拒,只想逃避。我甚至一直在想,如果他没有认出我就好了,因为有很多事,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她抬起头,看向叶鹤亭,眸中是罕见的脆弱和迷惘:“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冷血?很可怕?”
    叶鹤亭一直凝视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他深吸一口气,按着叶韵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扳正,然后低下头视线与她平齐:“小韵,不要过早对自己下定义。每个人在人生之初,所有发生的事都是不由自己决定的,也不该由自己来承担,所以仓惶无措、甚至逃避,都是正常的。一个人不可能切断与过去所有的关联,但你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只需要着眼当下的生活,对现在和未来的自己负责,不要让过往成为你心上的负重,知道吗?”
    他的语调很轻,语气也很平稳,凝视着叶韵的眼神深邃而宁静,像潺潺的流水一丝一丝浸透她不安的内心。
    叶韵也回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的瞳孔渐渐收缩,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穿过走廊到达出口,叶鹤亭牵着叶韵的手走出大楼,往地面停车场上的停车位走去。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大门口的台阶上,有一对中年男女,恰好一前一后相继走出。
    女人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前方成排的车顶,在其间竟然发现了一个不久前才相识的身影。
    “咦,冠华,那不是你的外甥女吗?”女人扬起脖子,朝前方示意,“她身边怎么还有一个男的?看上去,好像关系非同一般。”
    李冠华朝着女人示意的方向望去。
    但是他的关注点和女人有所不同,视线没有立刻落在那两人挽着的手上,而是盯着叶韵的背影和依稀可见的侧脸,眸色突然变得深沉,喃喃自语:“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什么太像了?”女人听闻,转头随口问。
    “太像她妈年轻的时候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女人无语,摇头失笑:“不像她妈,难道像你吗?不过好像是有一个说法,说什么外甥女像舅舅。但是依我看,你们可一点儿都——”
    “那个男的是谁?”李冠华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叶韵旁边的男人身上。不远处,两人已经放开了手,正各自走向两侧的车门,准备上车离开。
    “我瞧着,他们俩好像差了不少的岁数吧?啧啧,车子倒是真不错,看来不是一般的男人……不过,她不是大学生吗?怎么会?”女人的直觉总是格外敏锐,不仅说中了李冠华的疑惑,还透露了他隐隐的担忧。
    因为李冠华也已经注意到,那男人的身形步伐,还有衣着气质,都绝对不可能和叶韵是同龄人。而两人之间超出界线的亲密关系,也十分明显。
    他蓦地呼出一口气,同时自鼻子里哧地一声笑,没有什么嘲弄的成分,更像是感叹于这世间真的存在摆脱不掉的命运,即便是死亡也不能。
    “看来不只是相貌,甚至,连这一点都遗传了。”
    丈夫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身边的女人一头雾水:“什么?”
    李冠华只是摇头叹气,踏步朝前离去,没再接话。
    车流如织,叶鹤亭准备先把叶韵送回家,再回去处理一些紧急工作,但是周五下午的交通明显比平日更加拥堵。
    又是一个长达70秒的红灯,叶鹤亭在涌动的车河里刹了车。
    叶韵不知在想什么,一直静默不语,像是陷在某种思索里。等她意识到车子在走走停停,周边叁不五时响起催促的喇叭声,才转过头对叶鹤亭开口说:“……要不你就别送我了,我下车,自己坐地铁回去。”
    “不用,过了前面的路口就不堵了。”他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因为堵车而焦躁。
    她颇有些过意不去:“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先前听到他讲电话,别人只约他见面十分钟,他都推辞,让秘书另行安排预约时间。殊不知他今天陪着她耗了整整一个下午,还当司机亲接亲送,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个十分钟。
    “你老老实实坐着,我把你安全送回家,就不算浪费时间。”
    见他态度坚决,叶韵说不动他,只得低下声,说了一半的实话:“其实……我现在不想回家。”
    叶鹤亭果然立刻转头,目光中带着询问。
    “你又不在家,我一个人多闷呐……”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用手指着车窗外街道一侧繁华热闹的商业建筑,“我想在外面四处转转,买买东西,逛逛街什么的。”
    “真的?”他对她的话十分存疑,“我知道你不喜欢逛街。”
    “前面有个商场……过了前面红灯,你把我靠边放下来就行。”依旧心虚躲闪。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精力被分散,叶韵只是想像往常那样撒一个小小的谎,竟然都缺乏底气。
    叶鹤亭明显没被说服,他转回头去,望着前方倒数的红灯指示,无奈地坦露自己的疲倦:“小韵,我现在有点累。你对我说实话,别让我去猜,这样我才能放心,好吗?”
    叶韵闻言,顿时无地自容:“对不起,我错了……”
    “是真的不想回家?”
    “嗯。”她点点头,想了一想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送我去另一个地方吧,我想去那里看看……”
    叶韵说出一个地址,叶鹤亭听后,眼神微闪,却没说什么。
    很快红灯变为绿灯,车子重新启动。
    相比宽敞有序的城市主干道,当叶鹤亭将车子拐入眼前这条狭长的老街,贯穿在高楼大厦中的冰冷压迫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市井热闹的烟火气充斥着感官。
    街道两边布满了门面狭小的店铺,还有掺杂其中高矮错落的居民楼。居民楼的外墙墙皮斑驳,裸露的电线交错,大多都是几十年以上的老房子。
    老街嘈杂混乱,人车混流,他将车子开得异常缓慢。
    刚开始叶韵还出声给他指路,但随着车子渐渐深入,她就只是望着缓慢移动的街景和来来往往的人流出神。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像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告别。
    其实叶鹤亭无须指路,因为在缓慢驶入的过程中,他也已经认出了这条老街——不到两年前,正是在这条街上,他与叶韵以“正式”的身份见面。那一天,他微笑着向她递出一张名片,她却一把将名片狠狠揉皱扔到地上,抗拒地否认:“你不是那个男人!”
    他知道,她正是在这条街上长大。即便那个生她的女人,不负责任地将她当成一个累赘狠心抛弃。就算剔除了那部分不算美好的记忆,这里的每处拥挤的街景、每个破败的角落,仍承载着一个女孩十八年的人生。没有亲人相携,没有家人相依,这条街便是她如今与过往的唯一关联。
    不久之前,他宽慰她,让她放下过去的负累。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想到这里,叶鹤亭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
    车子慢慢开到一个绿树成荫的叉路口,叶韵才又出声:“在这里停一下吧。”
    叶韵的视线落在街边的某一处店铺,叶鹤亭随之望去,看到一家颇具标志性的冰淇淋店伫立在路边。
    他知道,她曾经的家就在这家店铺的楼上。
    果然,叶韵已经抬头,隔着车窗由上望去——
    临街八层高的成排老楼,年久失修,墙皮已经脱落。如笼子一般生锈的铁栅窗户上放着发黄的空调外机,目之所及,悬空堆积着的皆是陈年累月的生活杂物,没有任何秩序感和美观度可言。甚至连路人经过,都会时时瑟瑟发抖,提防高空坠物,不会有任何安全感。
    但是在十八年前,在周遭环境随着岁月变迁之前,这里配套优良的居住条件却是那时候许多人的心中向往,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想要获得的生活保障。
    所以,叶韵其实算是十分幸运的孩子。
    只是这份幸运,就像这栋老楼一样,在岁月过境后,只留下了千疮百孔。
    “要下车走走吗?”见她看得太过出神,叶鹤亭出声提醒她。
    “……不了。”叶韵收回视线,转向车内。
    话虽这样说,但是她的神情并没有显出轻松,仿佛又想到了别的事。
    “楼下这家冰淇淋店好像有些年头了,那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里面坐了很久,可见味道不错。你想吃吗,我过去买两份?”叶鹤亭贴心地问。
    叶韵稍一收神,虽然回应有些迟钝,但带着笑意:“两份?是你自己想吃吧?”
    “不可以吗?”叶鹤亭一扬头,一伸手,理所当然地指向那店铺挂在玻璃墙上的广告宣传海报:“买一送一,限量优惠;仅限今日,错过不再。”
    这一回,叶韵是真的全然回过神,被他念广告台词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原来是想占便宜。”
    “现在想吃吗?”
    叶韵忍着笑,点点头,眼里又有了闪烁的光彩。
    “等我一会儿。”叶鹤亭将车子熄火,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叶韵笑着,视线跟随着他,看他绕过车头,径直向店铺大门而去。不料在他跨入大门的前一刻,他的脚步突然一滞,差点儿与迎面走出的一个人相撞。
    那人的左右手各拿着一杯冰淇淋,行走轻快且匆忙,但也算是有礼貌,抬头说了一声抱歉。然而,在他看到叶鹤亭的脸时,明显流露出了不小的诧异,因为他显然是认出了叶鹤亭。
    与此同时,从车窗里目睹了这一幕的叶韵也很诧异,因为她显然也认出了他。
    不过,没等叶韵诧异太久,那人像是有所预感,只对叶鹤亭再次点头道歉,就直直地掠过了他,往路边一辆显眼的停靠的车子走去。
    他目标明确,走到前座副驾的车窗前,用手肘敲了敲窗玻璃。
    然后,叶韵的脸便随着窗玻璃的下降慢慢显露出来。
    他将一只手上的冰淇淋伸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买一送一,有便宜当然得占,分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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