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救我!不要救我!”林曜用尽全力,对放心不下,在午休时刻就特地来看她的杜佳喊着。
    但她实际发出来的声音微弱得像只初生小猫的轻声呜咽而已。好友杜佳在她还保持着清醒的时刻,就果断叫了救护车,还握着她的手,哭着不断呼唤她。
    这种戏剧化的转折,和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下的挂钩一样,让她沮丧地咒骂着。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和大约一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的茫然。
    她没有死,也幸运地没有出现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
    甚至连腹中的生命也没有逝去。
    好恐怖。
    这个孩子,居然这样都还活着吗?
    这个孩子,在有避孕措施的情况下,都在她体内开始了存在。
    之后又经历了先兆流产和她自杀未遂时摔的那一大跤。
    竟然这样,还固执地寄生在她的身体里。
    杜佳看她的脸上稍微浮现出了血色,问她怎么会弄成这样,脸上的表情悲戚得让她愧疚。
    “我不当心摔了一跤。”ⅹУцzℎàǐωц⒉Ⅽòm(xyuzhaiwu2.com)
    还好那时拿下了头上的绳索。
    她当然不能让他人知道自己那理智的计划,因为很可能一出院,她就会再寻个更可靠的方法,达成让自己和孩子从世界上消失的目的——这次医生要留她住院到胎儿稳定为止,她还没那么笨,在医院这种可以立刻实施抢救的地方尝试自杀。
    杜佳说帮她回家拿些换洗的衣物,很快回来。
    林曜木然地答应了声,请朋友走之前帮她拉上了床位间的帘子。
    病房里其他准父母脸上洋溢着的对新生命的期待之情,她可不想看到。
    盯着床帘上一块不太明显的损毁处,她在疲乏的恍惚间可能睡了一觉。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杜佳已经回来了,还在她身边压制着音量却愤怒地质问着什么。
    “林曜!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自杀!就因为你分手了吗?!你那人渣前女友,就值得你自杀吗?!你回答我!”
    林曜转过头,看着哽咽的朋友痛心的样子,内疚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是摔的。”
    “我在你家里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绳子,都已经打了个圈,天花板上也掉了一小块。要不是我今天午休就来找你,你就打算去死,是不是!”
    “……我真的没有。”
    “你的脖子上都有道勒痕!而且这是什么?!”杜佳递给她一张纸,那是她今天写的遗书。
    林曜不说话了。
    “你怎么能这样?就因为你的渣前任,就要自杀!你的人生只剩谈恋爱了吗?我们二十几年的好朋友,你都不告诉我一声,你就想去死?你还怀着孩子,你都不想想你肚子里的小孩,就要去死?”
    林曜叹了一口气,为杜佳早已失去原主这个好朋友感到惋惜,但又麻木地提不起任何精力或情绪,也懒得解释自己那套觉得人生没意义的逻辑:“对不起……”
    看到她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杜佳稍微平息一下语调,认真地用那些常见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规劝她,还说就算她一时伤心,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小孩,好好活下去。
    这时候林曜才突然意识到,大概很多人会在社会允许的情况下,因为“有小孩”这件事情,决定活下去,而不是像她那样,让此成为自杀的动机。
    人跟人,真的很不一样。
    可能因为林曜露出了迷惘的表情,杜佳开始有理有据地和她分析,就算她会做单亲妈妈,也不需要太担心。
    “虽然你和前女友分手了,不过她听起来也不是什么负责任的人,对你也不太好。自己抚养小孩也可以。而且你好歹工作了几年,也有些存款了。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也会帮你……”
    林曜很感谢朋友的好意,但无法控制地越来越听不下去,忍不住嘟囔出了声:“我根本不想把孩子生下来。”
    杜佳顿了一秒,震惊地看着她:“可是林曜……你不是从小就超级喜欢小孩子的吗?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你就在养育院主动帮忙照顾更小的小孩了。”
    喜欢小孩,和自己愿意生小孩,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但林曜惊讶于原主和自己的相似性,回忆起自己还是幼儿园大班的小孩时,就经常帮忙给小班的弟弟妹妹喂食的画面。
    其实原主和自己,应该是极其相像的。可是林曜觉得,由养育院这种听起来很不人道的地方抚养长大的原主,竟然比自己这种亲生父母养出来的正常。
    想想如果是自己这样的废物来养小孩……万一更糟糕,万一自己会像妈妈那样打自己的小孩……一种比刚发现自己怀孕时还要难以承受的恐惧遍布全身,真实的压力感沉甸甸地砸在了林曜的心头。
    那还不如——
    “……生下来的话,干脆交给养育院好了。”她赌气般地脱口而出。
    杜佳看她的神情,突然比看着陌生人都疏离:“可是林曜……你难道忘了,我们小时候看到有爸爸妈妈的小孩,有多羡慕他们?养育院那种地方,工作人员都像完成任务似的对待每个孩子,根本就没有人真正关心我们啊!而且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抚养?”
    如此看来,养育院确实不是个好地方。然而要如何解释,可能正是因为想对孩子更好地负责,才不想亲自抚养——不过既然会有这么多问题,最好的选择,应该还是不要生下它。
    林曜正这么想着,杜佳已经在张罗要请护工的事情,以便在她上班的时候也能有人好好看着这位已经丧到她无法理解的朋友。
    杜佳确实关心自己,可一想到要被人几乎24小时监视,林曜就立刻拿起一副微笑的面具,装出豁然开朗的样子:“你说的对,我既然有了小孩,肯定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不会再做不好的事情……”边说边担心自己的伪装是否过于明显的假惺惺,努力地长篇大论起喜欢孩子的自己是怎样已经想通了。
    杜佳狐疑地看着自己,林曜立马保证可以每小时都发她信息,确认状况,何况医院简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那你出院以后,先搬到我家来。我家里比较大,而且你需要人照顾,我可以照顾你。”朋友坚决地要求着。
    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林曜答应了。毕竟就算搬去朋友家里,对方不在的时候,也可以想办法去死啊。
    “那太好了,还好今天下午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没去上班也没事。晚上有个必须要去的饭局,我还得去。但明天我还是可以请假,明天我就去帮你把东西搬到我家。”
    林曜再一次意识到杜佳把原主看得异常重要,想想自己的行为是如何伤了她的心又给她添麻烦,歉疚道:“不用了,你照常上班好了。你也不用帮我搬家,多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你之前也帮我搬过家啊。而且你家虽然乱,东西不算多。我叫个车,很快就会搞定,”杜佳笑着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明快起来,又递给林曜一迭东西:“我怕你无聊,除了衣服,还帮你拿了几本书来。”
    杜佳临走前还周到地帮她买了晚饭。林曜毫无食欲,只把食物放在一边,昏昏沉沉的半醒半睡中,手机震起来,是杜佳的准时问候。林曜回复完毕,才发现今天上午有好几个来自店长的未接电话。再看看店长发来的短信,语气怒不可遏,说林曜今天无理由旷工,电话也不接,没个解释,干脆将她开除了。
    店长本来就不太看得惯她,所以因为旷工一次被开除,林曜不觉得意外,也不伤心。
    毕竟是求死的人,怎么可能还在意这份单纯只为生计而做的工作。
    她将手机放在一遍,翻起杜佳给她带的那迭书来。
    视线停留在那本奇异的日记本上。朋友应该是从书柜上随手抓了几本,没发现这不是书吧。
    自从上一次偷窥原主的生活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现在来看看原主那和自己比起来闪闪发光的生活吧。
    翻开一看,果然原主短短几个月内,就做出了什么几乎史无前例的了不得业绩,赚的奖金不但达到了上限,又破例让她多拿了不少。
    虽然仅通过短短的记叙,林曜并不完全理解原主现在具体的工作内容,但总之就像过去一样惊叹便是了。
    原主的冲劲和勇气,努力和执行力,像摆在抽象画作中的宝物,闪耀着林曜难以企及的光芒。
    她随意扫着那些记录的“成功”瞬间,感叹原主在自己原本只能做个小翻译的世界里如鱼得水,果然还是和自己的不同点更多。但翻着翻着,林曜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将最近的两篇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敢确认没有看错。
    今年年会的那一天,原主作为最佳新人的代表,去总部接受表彰。
    由大老板亲自给她颁发形式主义的证书和奖杯时,有条手帕从对方的口袋中掉落。她明明看到,却没有提示,在众人转移注意力时偷偷捡起后,等在会场的门口,想借此给其留下印象,说不定能为未来的事业带来什么好处。
    结果在人类容易脆弱且疯狂的夜里,等到微醺的程总后,奇怪又自然的推搡拉扯之下,最终在附近的酒店里和她发生了一夜情。
    居然在没有信息素的世界里,在明知道两人之间不可能生殖的情况下,一闻到她的气味,那个林曜也不由自主地上瘾般沉浸在对那个程望雪的欲望中。
    而看起来严肃冷静的美人,欢愉过后,竟然会在梦中无助地哭泣。林曜凑上前搂住她,看着苍白脆弱的脸孔在自己的怀中平静下来,心里某种不曾知晓的渴求被勾起来。
    知道自己和程望雪这种社会地位相差巨大的高层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更不用说原主林曜早就认为自己没有恋爱的需求,只想出人头地,却在事后总是无法控制地想起她,像被无数只火蚁挠着心,烫到痛。
    春节特地多休了两天假期,和那里的朋友杜佳一起去日本旅游散心,却又在元宵节的夜晚偶遇程望雪。被带到旅馆,发疯一样的放纵后,于圆月的雪夜,使银白泛着玉色的月光中,她乞求她,即使只是玩物也好,她想和她在一起,得到了应允。
    林曜立刻四处翻找着笔,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在这本日记本写些什么。她要警告这位素未谋面却显然和她有着某种共同命运的另一个自己,以自己数次被践踏伤害的经历警告,远离这位人形毒药。
    她从包里摸到一支笔,翻到下一页,她要写“千万不要和程望雪在一起,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即将下笔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什么。还没写下一个字,一滴饱满的泪落在空白的书页上,晕出一道无色的痕迹。
    从察觉到程望雪对自己的背叛、到撕心裂肺的分手、甚至到今天上午差点结束自己和孩子生命的一切痛楚中,都还没有掉一滴泪的林曜,现在突然哭了。
    她要写这句话吗?她要劝另一个自己不要陷入对程望雪的爱恋之中吗?
    她真的后悔吗?
    杜佳将她自杀的原因归结为无法承受与渣前任分手的痛苦,然而她真的是因为程望雪而自杀的吗?
    不,与其说是因为与程望雪分手而自杀,倒不如说,是之前和程望雪的在一起,延缓了自己再次做这件事的时机。
    夏夜中她注视自己时眼眸中的光亮、冬日里互相依偎着的交心、依恋之心的萌动、欲孽之火的炽热,这些曾经的曾经,每一个亲身感受中流淌过的瞬间,难道都是虚假的吗?难道不够真实吗?
    流连于花间的浪蝶、吞噬光与热的冰洞、不交付真心的空像、甚至将他人玩弄的渣滓,或许这些也都是程望雪。
    但如果一年以前,有人这样告诫自己,要远离这个人,要远离将来可能让她心碎的一切,她会听吗?
    过去一年所经历的,比之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所认识的,都要强烈,不是吗?温暖美好、狂乱不安、冷漠或爱意、伤痛或抚慰,都是属于她的人生体验,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汹涌的泪水在寂静中淌出。如果一年以前,真的有人如此警告她,她就能做到远离她,就能做到不为她魂牵梦萦吗?恐怕她依然会无法控制地爱上程望雪,毫不犹豫地陷入可能的温柔与暴烈。
    她真的有资格去劝另一个自己不要如此吗?这段体验带给她的,难道只有痛苦和伤心吗?
    如果现在写下这种话,除了给已经陷入其中的原主徒增烦恼,又有什么用呢?
    她擦干泪水,默默地将日记本合上。刚才还算安静的病房突然传来一阵热闹但不喧哗的欢声笑语。
    林曜把床帘拉开,隔壁床位等待剖腹产手术的孕妇,伴侣刚走不久,又带着小孩回来看她。
    小女孩蹦蹦跳跳,到妈妈的边上撒娇:“妈妈,给我扎辫子,我要六只辫子!”
    她的妈妈笑笑:“现在都快晚上了,扎了辫子,睡一觉头发就乱了呀。”
    “我睡觉的时候会很当心很当心,不会弄乱的。”小女孩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她的妈妈就笑着从床头柜上拿出把梳子,要给她梳。
    “囡囡过来,爸爸给你扎吧,你让妈妈多休息一下。”她的爸爸叫她。
    “就要妈妈扎,就要妈妈嘛!”她坐在妈妈的床边,等妈妈给她梳好发型,又从带着的亮闪闪小包里倒出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头花在病床上:“我每只小辫子,都要不一样的花花。”
    她的妈妈就帮她一个一个拿起来,温柔地问她喜不喜欢,完全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样子。
    最后她的头上满满地扎着从颜色到样式都完全不搭的六个头花。她照照镜子,好像对自己的挑选十分满意,嘴角完全咧开,毫不保留地露出个大大的笑,高兴地哼起歌,接受着她爸爸妈妈“真可爱”的赞扬,然后手舞足蹈地说道:“等小妹妹出生了,我也要帮她梳头发!”
    林曜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因为爸妈不愿“浪费时间”帮她梳头,总是强迫她剃最讨厌的男生头发型的事情,再看看对着父母肆意撒娇的小女孩开开心心的样子,像被什么击中似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看起来这么快乐的小孩?
    一直以来,林曜都害怕,如果她有了孩子,孩子就一定会埋怨逼它经历痛苦人生的自己。但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任何别的可能性;从来没有想到过,说不定她的小孩,会过得幸福呢?
    这种因为自己不幸而默认其他所有人一定也会不幸的想法,是不是也过于自我中心了呢?
    正如她无法替另一个自己决定不接近程望雪、不经历这段以失败告终的关系就是好的,她难道能替另一个生命决定,出生一定是糟糕的吗?
    她腹中的,是另一个生命。这个生命过得苦难或幸福,不是由她说了算。
    既无法保证孩子未来能过得幸福,也无法确认它的未来一定是不幸。
    生下来也好、不生下来也罢,都是如此自私。她瞬间没有了笃定要这个孩子消失的决心。
    小小的女孩突然走到林曜的面前,看着她的眼,毫不怯生地对着她微笑,将什么东西塞到了林曜的手里。
    真诚纯洁的、童稚美好的,仿佛天使一般。
    软软的,有什么化开在手掌心。
    “阿姨,给你吃巧克力。”
    “谢谢你。”林曜摊开手,剥开闪着光的彩色糖纸,把稍微有些化开的巧克力糖塞进嘴里。
    这是她自从昨天傍晚吐了那碗长寿面以来,进食的第一样东西。
    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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