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新武皇帝在登基大典上说的那些话,此时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商,从南到北,由东到西,或是快马,或是信鸽,由京城方向四散扩开,如同刮过了一阵强有力的旋风,席卷了整个天下。
    引起的震动自然是不小的,不屑者有之,惶恐者有之,欣喜者亦不在少数。就算距离大商比较近的一些邻国的君臣们,业已知道了中原大地上这个强大的国家到底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有感佩其雄心魄力的,也有磨刀霍霍,准备等中原大地乱起来之后,乘机入侵的。
    时任靖绥县县令的海贞如,在今年二月末的时候接到了朝廷的邸报,起初看到这样的消息,他简直欣喜若狂,激动的泪流满面,抓着邸报的双手不停的颤抖着,在县衙后堂大呼着:“苍天有眼,苍天赐我大商中兴之主……”
    从不饮酒的他为此兴奋喝了两坛子粗粮酒,大醉了整整一夜,更是将那邸报叫人抄录了好多份,张帖在靖绥县美一个角落,让衙门的书吏每日里都将这文告念上好多遍,告诉靖绥县的百姓们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百姓们弹冠相庆,整个靖绥县欢腾了整整半个月。即便是半个月过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希望的笑容,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然而过了起初的兴奋劲之后,海贞如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突然想明白,若是新武皇帝真的要稽查天下的话,那其中的阻力简直大的吓人。往后,新武皇帝会不会因为这些阻力而选择妥协?如此一来,这样可以中兴天下的良政便要中途夭折了。
    可若是新武皇帝一意孤行,不遗余力的扶持玄衣禁卫军,将这样的政策强行的推广下去,到时候很有可能会造成,大商天下狼烟遍地的情况。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那样。整个天下的田亩,商道,有半数以上掌握在世家豪强的手中。
    到时候把这些人逼在了绝路上,他们便很有可能振臂一呼,随之起义。
    百姓们都是盲目的,他们不懂事,不懂理,很容易被煽动,跟着那些人一起造反……
    在理清楚了这些头绪之后,海贞如便开始患得患失,他即希望这样的良政能一直推行下去,却又害怕到时候中原大地烽烟四起。
    然则,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面对如此情况又能怎么样?他真的很想上书给皇帝,告诉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太过急躁了,应该许许图之才是良策。然则,他这样一个小官儿的上书,又怎么可能被放在皇帝的龙书案上?
    就在海贞如患得患失的时候,去年投奔他的那个文举魁首,顾齐,顾井然来了,对他说:“大人,准备上京吧。”
    那时,顾井然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当时他并未在意这个小伙子,只是奇怪的看着顾井然,问道:“上京?上什么京?”
    顾井然便道:“过几日正式的旨意就会下来,大人会升任京兆府。此时早做准备也是好的,总好过到时候太过忙乱了。”
    说着话,顾井然又将那看起来朴实的小伙子介绍道:“来为大人引荐,这位小哥名叫沐长春,任玄衣青花卫斗部小校,特来护送大人上京的。”
    海贞如陡然而惊,目光灼灼的盯着顾井然,问道:“井然先生到底是何人?”
    顾井然也不隐瞒,直言道:“不瞒海大人,前些年学生是为玄衣禁军校力的,做的是后勤转运诸事,后来在李三公子……嗯,就是如今那位禁军大督都李知安的特许之下,脱离玄衣,在原太子府任书案,后来参与科考,嗯,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如果当初学生一直在玄衣内做事的话,如今八世子的节贪指挥使的位子,应该就是学生的了。”
    当时的海贞如愣了半晌,不可思议的盯着顾井然看了许久,张了张嘴,干涩的问道:“如此说的话,以顾先生这般的出生与学识,想来秋闱高中是不在话下的,那么顾先生去年过来辅助海某,必定也是有所目的的,可否告诉海某,那位大督都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样问着,他又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海某出生贫寒,努力读书考取公名,做了整整十八年的县令,那位大督都派顾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来,是不是太看得起海某了?”
    顾井然洒然笑着言道:“净安侯对海大人没有任何企图,学生之所以来此,只是为了向大人学习。”
    “学习?”
    “不错,学习。当然,不是学习四书五经,典章文墨,而是学习大人是如何为官的。呃……用那位三公子的话来说,学生这样应该叫‘实习生’?他是这么说的。”
    顾井然是这么回答的,海贞如却开始怔怔出神。
    他没有去问那位玄衣大督都是如何知道自己,这种傻问题。以玄衣的情报能力,想要知道他这么个小官的具体情况,简直太容易了。他所在意的是,那位大督都叫顾井然在自己身边‘实习’的事情。
    这看起来是那位大督都的临时起意,但那位在江湖上人称绝公子的大督都的背后,却是当今的新武至尊啊。
    如此一来,便由不得他不多想,提拔自己这样的官员,看起来至尊是铁了心了……
    三月下旬时,果然如顾井然所说,朝廷的任命文书下来了,他破格升任京兆府府尹。然后便开始了他的赴任之旅。
    这一路上并不太平,甚至可以说是用血铺成的道路来形容。若非是那个名叫沐长春的玄衣校尉,以及他麾下人等护着,海贞如明白,自己早就死去多时了。
    最凶险的一战是在西都府附近发生的,数百名江湖人在他们休息的小客店里陡然袭来,死了十多名玄衣,沐长春血战不退,重伤连连。
    海贞如眼见便要毙命时,那小客店里突然又杀出了另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冯小汁的青楼女子,她的武功似乎并不高,却指挥得当,硬生生的抵住了那伙江湖人。
    再然后,万马堂的人到了,将那伙江湖人彻底杀散。
    到后来,海贞如才知道,那个叫冯小汁的青楼女子,竟然是玄衣青花卫的一名总校。
    其后,海贞如便由玄衣卫与万马堂共同护送,之后的行程,这样的拼杀自然是少不了的,直到快要接近京的前一天夜晚,万马堂众人才告辞离开,留下那个‘惊雷刀’马行空的弟子,名叫马战雷的汉子保护着他继续进京。
    然而,这一路上数都数不清的刺杀,彻底让海贞如明白了,世家勋贵,武林豪强,这些站在大商顶端的人,他们对于新武至尊的‘稽查天下’,报着一种怎样坚决的抵触态度。
    他也明白了,新武皇帝就是要借着他这副铁胆,给别人当个样子,从京城始,一步步的肃清天下!
    而海贞如也明白其中的凶险,所以此时,他在将要进京之时,才说出了“太过,锋芒毕露”六个字。
    说完这六个字之后,海贞如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这一抖的心绪十分复杂,有恐惧,也有兴奋。
    他有一副铁打的胆子,不怕得罪任何人,也并不会因为进京之后需要做的那些事情而恐惧,他所惧怕的是,自己的努力到最后将会化为乌有。
    而心绪间的兴奋,则是因为自己赶上了这样的大潮流,并且亲身参与其中。
    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便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海贞如长长吸了口气,转头目光转向另一个中年幕僚,说道:“伯素,你我相知十五载,你亦是智慧超群之人,却兢兢业业的陪了我十五年。伯素啊,我如今心太乱,求你解惑。”
    旁边那个名叫景伯素的中年幕僚听到这话,轻微的愣了一下,接着笑道:“东翁,您在顾虑什么?您不是常说,大商积弊,该有猛药了吗?怎么现在又畏首畏尾了?”
    “可这药,太猛了……”海贞如如是说道:“海某不怕京中权贵,不怕世家帮会,这个强项令海某人做的来,只是怕……”
    他怕什么,景伯素自然是明白的,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也在忧心,在害怕。所以这个时候也不能开导海贞如了。
    海贞如默默摇头,接着将目过转向旁边,看着顾井然,问道:“顾先生,想来你应该跟那位大督都很熟了,海某问你一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井然微笑了一下,道:“海大人,李三公子是什么人,在下没法子说明白,不过刚才海大人所说‘锋芒毕露’,倒是颇为贴切。嗯,给大人讲个小故事,景和二十年,在下初到李三公子府上……哦,说明白些,在下那时十分落魄,若非李三公子相救,在下只怕便会冻饿而死。”
    海贞如皱着眉头静静的听着,这小故事倒是其次,他主要是想在这故事里听出自己要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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