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随行的太监宫婢们打着灯笼,太子与林惟中一起,向着宫门外走去。
    林惟中今年六十有八,耳顺之年已过大半,古稀将来。可他脸上的皱纹却并不多,头发依旧如十年前那样,只是花白之色。
    或者,也如二十年前那样。似乎,他的寿命便停在了四十多岁,再也不会有所曾长。当然,林惟中心里是无比感念那套吐纳法,以及“海狗胆”……
    在与太子走过廊桥,几番谦让之后,林惟中笑着说道:“老臣怎敢劳烦太子殿下亲自相送,这可是折煞老臣了。”
    太子微伸手相让,笑道:“老首相又何必如此说法?老首相自来禄力王事,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为这大商朝廷操心了几十载,如此大功劳,难道还不值当孤这一送吗?”
    林惟中呵呵笑道:“老臣受之有愧,在这首阁的位子上碌碌无为,致使大商积弊至如今。每每想起,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辜负了先帝,辜负了至尊陛下,更辜负了这若大帝国的百姓,老臣,有罪啊。”
    太子心中微微冷哼,暗道:“你还知道你有罪,大商若无你的苏林党,若无你林惟中,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局面……”
    面上却带着平和的笑容,宽慰的拍了拍林惟中苍老的手背,说道:“老首相言重啦,朝廷积弊已有百载,如何能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老首相这些年劳苦功高,父皇每每言及,必夸老首相是国朝第一栋梁啊。总是耳提面命说,老首相为我大商之肱骨。”
    林惟中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至尊陛下如此说法,实在让老臣汗颜呐。这肱骨栋梁,是已然仙去的李推之,是辞官在家的孙伯纶。是为我大商百战守国的九家将,更是这千千万万劳黩于案薪的官员们,老臣一个棺中枯骨,又哪里能当得起这样的殊荣。”
    太子目中微冷,千千万万的官员?是你苏林党的官员吧?
    可还是继续微笑着说道:“老首相不必自谦,孤倒是觉得父皇这话说的在理,说实话,若是无老首相的‘禄力王事’,孤便可能会是这大商的亡国之君哪!”
    “禄力王事”四字,咬的有些重。
    此言一出,林惟中的瞳孔立刻缩了回去,被太子扶着的手也跟着微颤一下。不可思议的瞧着这位贵气温和的太子殿下,心头千张百回,立刻明白了这位太子殿下这句话的意思,这是在警告自己,让自己留心着身后事啊呐。
    更是在告诉自己,他是有大决心的人!
    联想起这朱家人的疯劲,林惟中脸色变得很难看,僵笑道:“太子殿下,国之殇事,岂能如此随意的说出口?还请太子收回金口。”
    太子似是自知失言,轻轻捂了捂嘴,笑道:“也是孤刚才多吃了几杯酒,胡乱失言,让老首相见笑了。”
    林惟中眯眯笑道:“老臣失礼妄言,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太子微微摆手,却也并不在意。
    前行的太监打着灯笼,后随的宫婢紧紧伺候。两个人过了玉桥,走了金道。
    因着有积雪残留,林惟中滑了一下,太子急忙搀扶,说着老首相小心着些。
    一派君臣相得的和谐模样。
    一直送到宫门口,林惟中施礼告别。
    太子微微笑着,转而回向内宫。
    不过多久,脸上带着些许怒气,龙行虎步般的向前走着,周围伺候的宫婢太监们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心头默默念着:“这个老狐狸,国朝的首相,苏林的魁首。做事圆滑,碌碌无为,白白耗费国帑,他怎么不去死!父皇叫我忍,忍,忍!忍到何时是个头?玄衣卫已经查明林惟中的种种不法,着实比那赵继善还要可恶,如今却只能按下去。让孤如何不气!”
    “老而不死为贼也!说得便是他林惟中!这些年来,为了他的苏林党,为了他林家的千秋百代,为了他的寿命,他用尽了多少手段?如此皓首老贼,国之大患,孤却要与他虚与委蛇!当真让人觉得恶心!”
    “难道在这朝廷里便找不出一个纯粹的人来?这若大帝国之内,庸官,贪官,懒官,残暴之官何其多也,难道只有孤与知安两个要在谋国?而其孤单啊。”
    这样想着,又快步走了一会儿,沉沉呼吸着,回头问道:“知安最近如何了?”
    东方卓赶紧凑近身来,道:“回太子爷的话,三公子是初三回的京,千里寨那边的事情都已经与殿下有了报备。只是宫里事多,三公子不想来宫里,正好年节假,便叫人将所有的文件都交到了奴婢的手中。”
    听到玄衣,太子心里就觉得暖,微笑又问道:“回来之后,知安又干了什么?”
    东方卓回道:“听下边人说,三公子回来之后,便在家里睡了两天两夜,直到初五晚时才醒了过了。还是因着他嫂子,二夫人将他揪了起来的。”
    听他这么说,太子心中有些愧疚,琢磨着:“知安也是累坏了,玄衣那里一大滩子的事情都压在他身上,难怪他能睡那么久。孤欠他的呀。”
    这样的想法刚刚起来,便被东方卓下面的话给搅的粉碎。
    只听东方卓道:“初六时,梅当家的来拜访,从初六午时进门,一直到初八晨时,梅当家才出门离开。”
    “当天,三公子去往会友楼访友,正好被赵家千金给堵住了,听说是好一通撕扒。但最后,赵家千金也都乖觉了,在会友楼甲字号房里,也不知三公子与跟赵家千金说了些什么,总之,三公子与赵家千金直到初九才午时出来。”
    “初十,三公子没出府,在府里请了八世子,叶家小公子,韩公爷以及各家勋贵们在府里饮宴,叫的是去年‘有凤楼’的花魁,管文文。”
    “以及京城十八家行首们。饮了一整晚的宴。十一正午,听有人说,三公子气急败坏的从家里出来,骑着快马,去了‘长公主府’,进了公主府之后,就再没出来过。”
    “哦,倒是今日傍晚,三公子传信来说,他去了秋名山了。”
    听完这些汇报,太子的脸立刻黑了下来,有些气急败坏的道:“他这懒散的性子能不能改一改?整天就惦记着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让孤一个人去理会那些个大臣,他都没个主意?”“整天的胡吃胡混,这个风流一下,那个撩拨一会儿,视这国朝大事当真就如儿戏一般?你去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瞧着孤这般场面,他也忍心?”
    “好厚的脸皮,竟然在永安姐姐那里竟然呆了四五天?这成何体统?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有本事的他来提亲啊!孤又不是不认他这个姐夫?混了仗的东西!让孤一个人受那班大臣们的气,他的良心是黑了,还是让狗吃了?”
    东方卓诺诺无语,心里琢磨着:“您从千里寨跑出来躲清闲的时候,可没这么说。”
    良久之后,太子心绪平稳,叹了口气,带着些许自我批评的说道:“有句话叫,上行下效,孤当了这甩手的掌柜,估计知安心里也不痛快,所以他才会如此肆意妄为。这是在做给孤瞧啊,就是想告诉孤,孤要是再如此的话,他就要撂挑子了。”
    乐方卓小意的道:“太子爷这话言重了,三公子做事从来都是如此,瞧着惫懒,其实从来都没耽误过事的。”
    太子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小桌子啊。”
    东方卓急忙应道:“奴婢听着呢。”
    太子道:“明儿个你就出宫吧,去千里寨。玄衣右督主的帽子你还是实受了吧。知安怕孤心里有芥蒂呀,专门安排你实受了这个位子,就是想让你当孤的耳朵,当我的眼睛,好好瞧着玄衣。他如此好意,孤怎能不受?”
    东方卓表情有些不自然的道:“可太子爷这边少了人伺候……”
    太子摇摇道:“没个所谓,大事要紧。唉~!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个朋友怎么就这么难?连知安这样知心过命的,都怕我对他有猜测,专门让我安排你过去。我又何常不知他劳心劳力的,我又何常不知他是为了我,是为了这大商做的那些事情?可是他这样,让我心里发苦啊。”
    说完这些话,太子目中隐隐有泪。
    小桌子迎俸道:“因为您是太子爷呀……”
    太子微微摆手,叹息着道:“不说这些了,去父皇那里吧。”
    ……
    坐在马车里,向着太傅府家里赶的林惟中,小意的睡了片刻,只是片刻,却猛的惊醒,总觉得一股子心悸。长长舒了口气,暗自琢磨着:“以往倒是小瞧了这位东宫,不着痕迹的一句警告,竟然让老夫心惊如此。”
    “这便是明着在告诉老夫,别拿身后事,别拿‘苏林党’来冒险,小心他将来清算呐。老夫一人生死无所谓,可这一党,这林家后人,却不得不多做盘算了。赵继善送来的那副王逸少的‘兰亭’真迹,也只值如今这个价了,是时候停手了。”
    林惟中这样想着,叹了口气,问车外的马夫,道:“可快到家了?”
    马夫答道:“回相爷的话,离府不远了,一时三刻便到。”
    林惟中揭开马车帘子,凑近,悄声在那马夫耳边说道:“回府之后,你立刻去传信给督查院的左都周御史,大理寺正卿王正言,吏部王尚书,户部雷侍郎等等人物,就说是本阁说的,对于东宫六率府的事情,往后只字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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