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还未走到门前,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些许的功夫,男人又换了一身衣衫,方才浓艳的赤色纱衣随意挂在屏风上,他身上一件暖白单衣,起伏着包裹住修长的身体,沟壑交汇处有珠线隐隐流光。
    这个人是复杂又矛盾的,程玉第一次遇到他时便一眼看出。当年的奴隶窝里,经过不知多久的饥饿与殴打,大部分被贩卖的异族眼里都没了光,见到衣着锦绣的她便如同偶人一般下跪讨好,他看似同他们一般卑微,可程玉就是知道是不一样的。果真,当她告知来意的瞬间,饿了多日瘦骨嶙峋的异族男人一把夺过护卫的刀,直直插进了奴隶贩子的心口。
    血溅到他微卷打结的长发,流过他苍白的额头,夜空一样色泽的眼睛溢出妖邪的血色。
    这是他疯狂的一面。
    他的疯狂很短暂,短暂到能够在拔刀时冷静地脱下外衣,不让污浊的血滴落在她的身边。
    他熟练完美地切换面孔,一面是玲珑心思的玲珑阁主,一面是网罗情报的公主府暗探,一面是不知来路的异族男人,剩下的一面,她隐隐猜到又难以确信。
    紫荆的屋子似乎比外面热上一些,程玉张开双手示意他为她宽衣,紫荆却没有照做,缓缓牵住了她的手。
    “公主身上都是酒气,可要沐浴?”
    程玉在他走后确实又饮了几杯,经他一提,也觉得身上酒气熏人,遂放下手,道:“唤水吧。”
    不知怎么,紫荆依旧没有动作,等程玉漆黑的眼瞳看向他,他微微一下,说道:“公主可愿多走几步,阁里近日新弄了个池子,还未曾进过人。”
    程玉闻言微怔。
    她确实喜欢在暖池沐浴,但玲珑阁毕竟声色之地,她不喜用他人泡遍的池水,故在此留宿时都在屋里沐浴,紫荆也知她的偏好,没想到他竟然又寻人造了一处池子。
    “你也未曾泡过?”程玉问。
    紫荆慢慢点头,“是,这池子只为公主所有,未得允许任何人都不可踏入一步。”
    这话说的有意思,谁会得她允许呢?谁想要得她允许?
    紫荆定定看着程玉。
    程玉思绪有些乱。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也见过他如何报复了让他变成那般样子的人。
    他们这种人就像潜伏在荒漠的狼,样子似家犬一般,不招惹也相安无事,可若一脚迈进它的地盘,等待着的便是染血的獠牙。
    程玉本只想利用他的才能为自己做事。
    她确实有意无意招惹了许多男人,但除了上次被勾引到意动,她从未想过碰他。她,本以为他明明有着那样的过去,怎么会愿意做她的裙下之臣,她也不想挖开他的旧伤。
    可他这又是为什么呢?有求于她?犯了错事?
    若说只是恋慕,她却难以相信。
    他与红枭该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们陪她的时间长久到,早该看破她的本性。
    她对男人的一点真心早就在十几岁时荡然无存,此后便只有欲望与利用。
    况且他也并非于笙那般十几岁的初陷情爱难堪破的少年人。
    或许衣衫单薄,长夜寒凉,紫荆觉得身上的热度片片退去。
    他陪在她身边多年,见过来来往往无数人,他从未如此心焦。
    并非只因为近些时日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更是一种令人惶恐的直觉——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
    知晓自己的心意后,他本只想隐藏,他是被她救下的奴隶,异族出身也无法给她带来什么助益,而且她对男人那么挑剔,虽然做奴隶时他没有让任何人碰过他,到底也在里面呆了许久,对她来说,她见过他的狼狈不堪,他最肮脏的模样。
    上次情动不过是种种巧合堆砌,他的狐媚手段起了作用,等她冷静下来,许是后悔不已,庆幸被别人搅了过去。
    是,她定是后悔的。
    她是公主,心思本就不在此,况且还有什么男人是她得不到的,名动帝京的季惊鸾也不过是她随意拨动的棋子。
    他又凭什么觉得他放低身子就能等来垂怜,他又凭什么以为她来寻他便是对他还有一丝在意。
    “奴去唤水过来。”
    紫荆咽下心中苦涩,面色寻常一般,外人断然看不出什么。
    可他强作镇定的声音依旧带颤,程玉又怎么可能真没感觉,片刻,她舒一口气。
    “带路吧,不必唤下人了,你来伺候。”
    紫荆猛地抬眸,他的心狂乱跳起,想是要将半生的力气都在此时迸发,一双眼睛幻化雨后也空,水汽朦胧中,月从堆云间隙散出柔光。
    程玉心想,情情爱爱本就不是她擅长的,何必耗费心神,有所求或真思慕,于她而言也并无不同,陪她的男人是谁,于她而言也无不同。
    既然他所求为此,由他去,顺其自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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