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舍人,今日又是你当值么?”
    埋在书卷堆里的崔匪抬起头来,看是对他照拂的刘侍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下官愚钝。处理公文总比其他同僚要慢一些。”
    刘侍郎没有戳穿他的谎言,他知道崔匪是受了欺负,一个没有背景又被绯闻缠身的小官受人排挤是常事。
    “年轻人嘛,多锻炼些是好事。”
    “您说的是。”
    “本官听闻崔舍人打马游街之日将手中琼花赠与了当时正在迎亲的昭阳公主,莫不是对殿下有了那种心思?”
    崔匪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只是翻阅公文的速度更快了些。
    刘侍郎做官几十载,卡在侍郎的位置不上不下,早就熬成了人精。崔匪这反应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打趣道:
    “本官一见崔舍人便觉得投缘,忝以前辈之位与你说几句心里话。”
    崔匪讷讷。
    “昭阳公主光彩照人,气度不凡,爱慕她实属正常,可说到娶回家当妻子嘛。”
    刘侍郎嘿嘿怪笑两声,听起来既滑腻又恶意。
    “除了那番邦和尚好骗之外,长安城哪个好儿郎会甘愿和那样的女子成亲?”
    重重书卷挡住崔匪的脸,刘侍郎看不清他阴沉的脸色,只听见公文堆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那样的女子?哪样的女子?”
    “哈哈,崔舍人,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何必说得那么直白呢?”
    说好听一点,是昭阳公主放荡不羁,风流潇洒;说难听一点的话,男人想要羞辱女人无非是从下叁路入手。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侍郎这些话若叫殿下听去,不怕她把你扒皮拆骨吗?”
    “哎呀,今日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殿下怎么会知道呢?”
    刘侍郎老眼昏花,未察觉出气氛不对,自顾自地说着:
    “当然,公主之尊非我等可以肖想,她嫁出去亦了却圣人一桩心事。”
    “咔嚓”一声,是毛笔折断的声音。
    话锋一转  ,热爱八卦的刘侍郎又说道:
    “听说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很好,为了驸马遣散府中面首近半,瞧着是动了真情……”
    崔匪猛地站起,由于久坐,他刚起来的时候有些晕眩,他手里拎着一方砚台,那砚台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滴下淋漓的墨汁。
    “刘侍郎的消息如此详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趴在殿下床底听到的?”
    刘侍郎没听出崔匪的阴阳怪气,他暗自得意,故作谦虚道:“崔舍人入朝为官时间不久,等你在中书省多待几年,想必亦可做到本官这般。”
    那方砚台在崔匪掌心中转来转去,似乎在瞄准一个合适的角度。
    刘侍郎永远不会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和善软弱的后辈,竟然对他动了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殿下与驸马感情很好?”
    “昭阳公主养面首可是有定额的,这次撵了一半走,过这么久还没向圣人要新的。若非公主对驸马动了真情,怎会起了从一而终的念头呢?”
    动了真情?从一而终?
    大昏之夜,她不去和竺法成同房,反倒应了他的约。
    崔匪以为,这是昭阳公主对他有情的表现。
    然而,那日之后,崔匪再也没在私下里见过李琮,除了朝堂之上远远一瞥之外,就是零星地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殿下为驸马修了新宅院,殿下送给驸马金银财宝无数,殿下怕驸马在公主府待不习惯特意找了龟兹国来的商队入府给他解闷。
    他可以一直欺骗自己。
    最开始是骗自己说李琮也没那么喜欢竺法成,然后是就算她喜欢竺法成,心里总有他一席之地。
    直到今天,昭阳公主与驸马日日相对,夜夜相好,却从来没有屈尊来看他一眼。
    崔舍人还要怎么欺骗自己呢?
    李琮就是把他给忘了。
    看再多公文又有什么用?她才不会喜欢一个只会看公文的书呆子!
    “崔舍人,你拿这砚台作甚?莫不是看公文看傻了去?瞧瞧这手上沾这么大一块墨,还不赶快去洗洗?”
    崔匪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向刘侍郎背后走去,脑浆迸溅,鲜血横流,只要往下这么一砸,他就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崔舍人?崔舍人!可算是找见您了!”
    崔匪瞬间清醒过来,他放下砚台,问道:“何事?”
    “是归太傅指了名要见您!”
    崔匪最初还没搞懂小吏神色为何如此古怪,直到他看清归云书的长相,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崔匪与归云书第一次正式见面。
    与先一步知晓真相的归云书不同,被蒙在鼓里的崔匪还没想到替身情人那一步。
    “敢问太傅见下官所为何事?”
    他俩分别隶属于不同的文官系统,若说公事是万万扯不上干系的。
    崔匪想,在国子监中待那么久,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他竟与归太傅长得一模一样?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崔家有和他年纪相仿的郎君,可如果是纯粹的巧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归云书的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那张俊美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一条不和谐的裂缝。
    “崔郎君不是在为阿琮不来寻你作乐而烦恼么?”
    崔匪心中一惊,想起之前也曾听说过的关于昭阳公主与归太傅的流言。
    那些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东西,逐渐勾连成清晰有力的线索。
    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头就要破茧而出,而他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迟迟不肯坦诚面对这一绝对正确的猜想。
    “太傅怎么会知道……”
    归云书晓得他不该迁怒崔匪,可一想到阿琮对着崔匪温柔浅笑,一想到在他错过的那些时光里她一直对着崔匪聊慰寂寞,他就再也无法戴上那张翩翩君子的面具。
    “崔郎君,你猜如果不是因为你长了这张脸,阿琮她可还会多看你一眼?”
    “什么……?”
    “呵呵,还不明白么?倘若不是我与阿琮闹别扭,她怎么会找你发泄,排解寂寞?”
    “殿下,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这么对我……”
    “自欺欺人,最是可怜。”
    归云书不顾侍从流云的阻拦,连珠炮似的道出忍耐多时的怨怼。
    “崔郎君,我与阿琮情谊深厚,两情相悦。我劝你最好好自为之,不要以为当个替身就能爬到正主的头上来。阿琮,她是不会找你的了,你也不要再恬不知耻地找上门去,徒增笑柄!”
    归云书昂首挺胸地离开。
    刘侍郎从犄角旮旯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问:“崔舍人,太傅找你所为何事啊?他不是告了病假,许久不来内朝了么?”
    崔匪摇摇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墨染黑一大片的掌心和官服,墨迹大片地渲染开来,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的心脏针扎似的疼,疼得他说不出,疼得他连拿砚台的力气都没有。
    “嘭”地一声,砚台砸在地上的声音。
    “哎呦,真可惜了这一方好砚那!”
    墨汁渗进昂贵的地衣上,地衣被脏兮兮的崔匪弄得和他一样脏兮兮的。
    粗鄙,脏乱,丑陋。和衣着光鲜,芝兰玉树的归太傅比,真真是鱼目混珠,惹人笑话。除了这张脸外,他有什么能与名誉天下的归太傅比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李琮的时冷时热,李琮的欲言又止,李琮的暧昧不明。
    只有她真正的心上人不肯理她的时候,她才会来找他当替身,释放情欲。
    从始至终,他崔匪就是个笑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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