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这钱塞得肉疼,忍不住对那阔太太的方向道:我是来找人的,我自己的家乡,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怎么好端端的站着也有人来撵我了?怎么的,自己家门口的地也不准我们华国人站了?
    那阔太太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阿梅施舍,只对身边另一个年轻男子鄙夷的说着什么,隐约听到熟悉的字眼冒出: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没一点妇德不守贞洁有几个臭钱也配来洋人这干净亮堂的地方?
    男人便附和的说着什么,眼神如刀一样也将阿梅冰寒的剐了几刀子。
    阿梅靠在灯柱子下,怔在原地。
    洋人的地方?是了,她长大的地方,早已经成了洋人的租界了。
    目送那个阔太太抱着那只雪白乖巧的猫儿远去,盯着猫儿脖颈间纯金的项链,阿梅眼神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厌恶,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就只是空空荡荡一副躯壳,站在那里发呆。
    在这个时代,穷人的命比阔太太们养着赏玩的外国猫狗还低贱,甚至啊,有的人的命,连那些波斯猫的饰物都比不上阔太太养着的一只名贵波斯猫戴着的金链子能值几百个大洋,但被巡捕房在租界打死的流浪汉,那是不赔一个子儿的,还会因污了租界,要那流浪汉的亲眷们倒赔钱。
    开着洋车的阔少和太太们都说,洋人带来了新奇的货物,让租界亮起了一盏盏明灯,照亮了华国的土地,但是如阿梅这样卖春养活自己的女人,哪能有机会看两眼租界的明灯?
    她连治病的钱都没,所以怀了孩子也不敢打掉,生怕一剂汤药下去命就没了。她身边很多暗门子都是这么没的,所以明知道生下孩子会过得更苦,她也不敢打掉。
    她想活着。
    就只是想活着,也让自己的孩子活着。
    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饶是看透了,在原本是自己家乡的地方被这么侮辱,阿梅也得等街角阔太太等人消失,才敢大声啐一口:tui
    一个洋警察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这洋警察倒是会说国语,可阿梅宁愿听不懂他说的话。
    低贱的只拿女人,这是租界,不能随地吐痰,也不能随地大小便,不能拉客人,这里是租界,不是你们□□的小胡同暗巷子,低等□□人和狗,不得随便入内!
    阿梅一扭,朝巡捕房快步走去,甩开那个洋人警察后小声嘟囔:暗巷子,呸,花一个银元就能在那条街当大爷,弄残废人也不给治病,这会儿说我们低贱了,可不都是一样的狗东西!
    到了巡捕房,阿梅搜寻了一圈,看到巡捕房的头儿,走过去轻车熟路地坐在巡警的腿上,将手里沉甸甸一摞大洋塞到了男人的口袋里。
    呦,王探长,这可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儿我来看看你,顺路报个案子。我那俩孩子在附近丢了,王探长能不能给我找回来?这是五十枚大洋,请探长老爷喝点酒,等孩子找回来,我还有重谢!
    把大手放在阿梅腰上摩挲的王探长一顿,重重掐了阿梅一把:孩子?你的野种吧,那两野种不是被你卖给洋神父了吗,怎么的,想找回来再卖一次?
    阿梅闻言神色一黯,却强撑着抬手戳了王探长一下,嗔怪道:王探长,你听听自己个儿说的是人话吗?我这不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吗,看洋鬼子管吃管住,想着我那两孩子也大了,得有个营生。
    之前央你,你这坏人死要钱,也不给通融,我总不能让两孩子和我一样做这下等营生。我们那地儿风水不好,女娃只能挂盏灯笼,男娃就是给女娃儿打灯引人的。我自己遭这份罪,怎么忍心让我的孩子也遭一回,这不就找个由头让他们有个去处么?哪知道洋鬼子靠不住,把孩子给我弄丢了。
    阿梅说着微微扭头,把眼中渗出的泪水再憋回肚里去。
    呦,听你说的这话,你那小花儿长得出挑,怎么能和你一样呢,开了张多少能混个头牌当当,哥们几个都会去捧场的。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怕这怕那,你自己卖春不也活着么,小花儿怎么就不成了?
    王探长可不耐烦听阿梅诉苦,反倒咋摸着阿梅那女儿长开了的确比阿梅强,找回来不如先自己哥几个弄上一弄。
    阿梅可不就是在防着这些狗东西,但防来防去,孩子都丢了,她也只能惨白着脸陪着笑:听也是个斯文人,可别说这浑话。不是还有二狗么,小伙子护他妹妹得很,谁欺负了妹妹他准和人拼命呢!到了洋人那儿,我也不怕。
    这话其实是阿梅说给自己听的。
    二狗和小花儿还有个照应呢,一定会没事的,她能把孩子救出来的。
    嘿,二狗也是个孩子,能做什么?洋人啊,有这个!
    王探长拍了拍腰上鼓囊囊的qiang,又掂量一下口袋里的银元,眯眼一笑:看来你真是走运了,赚得不少。行,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这就去把小花儿和二狗找回来。
    阿梅没敢说小毛被打死了,只含糊其辞的说孩子在孤儿院小树林附近走丢了,神父们可能知道去了哪里。
    王探长眼珠子一转,听懂了,他将阿梅从腿上推下去,理了理衣服,招呼了几个下属,出门前还似笑非笑道:阿梅,你可要说实话,诬陷洋人,你可是要被绞死的。
    我哪里敢呢。阿梅笑着回应,面色却比黄连水里泡过的还苦。
    一路跟来藏在暗处的孔凌霄和郑玄离看着女人,看着她那笑比哭还难看的脸色,想到了陈伟讲述中的那个疯女人。
    那个丢失了孩子,一把火差点将孤儿院烧光的疯女人。
    那个疑似拐走很多孩童,但是又送到空地上的鬼魂。
    真的会是阿梅吗?
    在刚进入幻境时,孔凌霄也猜想过,是不是被财迷了心窍的阿梅丢弃了孩子们导致了悲剧,在看到阿梅向乔纳森勒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猜想成真,以为阿梅会拿着这些钱逃走,可是没想到阿梅居然会来巡捕房报警。
    阿梅知道巡捕房有多势利,所以她将找回孩子的希望放在了钱财上,希望这一笔钱能打动巡捕房的警察,找回自己的孩子。
    她甚至顾不上给死去的小毛报仇。因为这个时代死的人太多了,阿梅已经麻木了,世故的阿梅知道活着的人远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重要。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
    眼看得巡捕房出警,阿梅眼中生出一丝希冀,她在租界来回了两趟,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到点心铺子买了两包点心,给那掌柜说了些什么,匆匆折返回家。
    租界离阿梅住的院子有段距离,大清早就来回跑了两趟,路上阿梅的高跟鞋鞋跟又掉了,她直接撅了鞋跟,踩着一路上尖利的石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孔凌霄看着仓惶狼狈地女人,到底有些不忍心,他快步走过去,扶住了女人。
    阿梅被突然出现的孔凌霄吓了一跳,她戒备地退后道:又是你,大爷您不是在孤儿院和洋神父相谈甚欢么,怎么不谈了,这又是想干什么?
    我只是恰巧在附近看风景,看到您受伤了,想帮您一把,别介意。孔凌霄直视着眼前女人的眼睛。
    被这么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注视着,阿梅一愣,越发狐疑。
    但是孔凌霄目光实在过于正直,眼眸清澈,眸色黑亮,阿梅没看到一丁点儿她在成年男人身上见惯了的欲、色,便逐渐放下了防备。
    她撇撇嘴:是你主动要帮忙的,可不能问我要钱,我没钱!看你穿得富贵,气度不凡,应该也是个大人物,可别和我先前见过的那些个大人物一样不做人事儿,别想糊弄人。
    原本不愿多加干涉的郑玄离也走出来,插话道:我大约是糊弄过人,所以得补偿一二。但是他真的没糊弄过任何人,怕是只有被人糊弄的份了。
    是你啊,嘴甜的那小子。糊弄人的是你,被糊弄的是这小子,那你们两个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喽。阿梅瞥了郑玄离一眼,嗤笑道。
    孔凌霄心里难过,也没说什么,只扶住阿梅朝前走,还打个眼色让郑玄离提前去看看那些孩子们现在如何了。
    郑玄离没做久留,闲话两句先走了。
    留下的孔凌霄思绪有些纷乱,一会儿想着阿梅最后如何了,是不是逃脱了,毕竟电梯里没看到阿梅的魂魄,疯了之后终究还能活一段,没成为鬼魂也好。一会儿想着阿梅纵然逃脱也怕是不人不鬼,孩子丢了,那几个护住的孩子也没了,阿梅怕是比当鬼还难受。
    可是这个世道,阿梅真的能逃脱么?
    若是她真的如孔凌霄之前所以为的那般心狠,大约是能好生活下去的,可是,阿梅不是那样的人。
    她想救人,想救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也是注定逃脱不了的。
    孔凌霄又想起郑玄离曾经提到过的李雅菲和徐向荣,他说人和鬼魂其实没有差别,要用心去看,可孔凌霄连人都看不清楚,因而,他终究也还是分不清楚,眼前幻境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人,鬼到底是不是鬼。
    越想越觉得头疼难耐,眼睛也刺痛起来,一如当初遇到魔王的虚影时,盯住魔王看的时候眼睛生出的刺痛,连心口都烧起了一团火。
    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无奈,已经过去的历史他做不了什么,但现在,至少,他要救出困住的鬼魂们,让他们了却心愿。
    第26章 一起来捉迷藏吧11
    孔凌霄的手微微收紧,陷入了一种迷蒙中,眼睛也痛到了极点,直到他搀扶着的阿梅拍拍他的手,打断了他的顿悟:到了,小伙子,进去喝口水吧。
    孔凌霄回神,他凝神看向身边的阿梅,突然发现阿梅的面容在视线中竟有些模糊。
    黑色的魔气缠绕着阿梅,眼前的阿梅只是一个虚影,一个存在亡魂记忆中,用魔气构筑的虚影。
    孔凌霄愣住,他眨眨眼,就发现剪影状的阿梅恢复了原貌。
    孔凌霄摸摸眼睛,有些疑惑刚才他看到的是错觉吗?还是说,在鬼王的结界里,他被障眼法迷惑,所以感观发生了混乱?
    阿梅正要打开上锁的房门,却听到了一阵诡异的声音。
    咔擦咔擦咯吱咯吱一群人拿着锯子,把胳膊啊,脑袋啊,全都分开,砸碎,只有一颗脑袋还好好的。不过,这脑袋还真沉呐,好几个人都搬不动,只好叫来了更多的人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九个,十个你们说,总共来了多少个人?
    十三个是十三个!熟悉的尖细的声音道。
    足足十三个!
    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声音尖锐,几乎要穿透门外人的耳膜。
    阿梅怔在原地,却听房内那个诡异的低沉男声继续道:对,来了十三个人,足足十三个。正要搬运那些碎片的时候,有个人听到一个低沉地声音询问道:我的脑袋把我的脑袋还给我这人以为耳花了,但他定睛一看,就发现,刚才放到身边的脑袋,真的不见了。
    脑袋去哪里呢?
    男人的声音逐渐阴沉。
    脑袋回去了!
    他要去做该做的事情。
    吃掉坏东西,把所有的坏东西吃掉,嘻嘻嘻!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着,语气也越来越古怪,孔凌霄察觉到不对,对阿梅道:阿梅姐姐,开门。
    对,开门。不知为何有些失魂落魄的阿梅这才回神,她抖着手打开了锁。
    看到屋内景象,阿梅面色一变,顺手拿起立在一旁的扁担,狠狠朝房门内打去: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我明明锁了门窗!
    哎呦哎呦!妹子你轻点,不关心我倒是关心一下扁担,会折的,真的会折的!
    郑玄离背对着房门正给小鬼们讲故事,猝不及防背上重重挨了几下,耳听得熟悉的咔擦声响起,他生怕挨得更狠,忙不迭地跳到了一旁,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背。
    大妹子,你下手真狠,是块石头这都要被你敲碎啦!
    孔凌霄扫了一眼阿梅手中折断的扁担,竟没有丝毫意外的感觉,只表情古怪地看向房间内
    一片黑暗。
    孔凌霄怔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睛一瞬刺痛,但是痛觉很快就消失,孔凌霄的眼睛隐隐发生了些变化。
    原来是这样
    孔凌霄目光所及,整个房间已经彻底被魔气笼罩,鬼气森森中,他已经看不到屋内的郑玄离。因为郑玄离和房屋内的一切,都被鬼魂逸散的魔气彻底包裹住。
    黑暗中,一双双比夜色更沉的眸子看过来,纯黑的瞳孔没有任何的情绪,一张张熟悉的小脸上,宛如戴着石膏面具一样,观之瘆人。
    连之前紧紧跟着约翰神父的鬼魂小毛也在这里。
    在刚进入鬼域的时候,孔凌霄看到眼前这一幅幅厉鬼的面孔会胆战心惊,但是现在,他竟从心底生出一种悲伤哀恸。
    穿过黑暗,他上前摸了摸扎着两个揪揪的小男孩的脑袋:大哥哥讲的故事好听吗?
    小孩子仰起脸,如面具的容颜破碎,他咧嘴,没有一颗牙齿黑洞洞的嘴巴弯起,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好听!
    恐怖又丑陋,但是孔凌霄知道,在多年前的那个时空,眼前的孩子笑得有多天真。
    郑玄离,你给他们讲了什么故事?孔凌霄困惑道,给孩子们讲的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瘆人呢?
    一个孩子摇头晃脑道:大哥哥给我们讲石像和盗墓贼的故事。一群快要饿死的盗墓贼去偷一座据说能变出好多好多金子的石像,偷出来之后就发现石像不能让他们吃饱肚子,盗贼们很失望,准备将石像放回去。
    可是又来了一群坏人,他们杀了盗墓贼,还把石像砸得粉碎。其实呀,石像真的有神奇的力量,他复活了盗墓贼,但是修复不了自己,就被那些坏人弄成碎片丢到了很深很暗的地方。
    不过,石像的脑袋离开啦,大哥哥讲到坏人发现石像的脑袋不见啦!
    孔凌霄听开头以为郑玄离讲的是改编版的《快乐王子》,但越听越不对劲。
    果然是个暗黑系故事。
    孔凌霄神色恍惚了一下,蹲下、身体,对着面前的鬼魂道:是吗,那你觉得故事结尾是什么?
    他已经发现眼前的鬼魂变了,他们提及故事的时候,似乎挣脱了限制,语句不再破碎,语句也能表述清楚。
    孔凌霄就引着鬼魂复述故事。
    小孩子们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容皆带上了纯然的恶意。
    嘻嘻,其实大哥哥早给我们讲完一遍啦,结尾我们都知道。
    石像被丢到了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白色的石像也被染黑啦,他很饿很饿,于是他使劲的吃啊吃,吃啊吃,把坏人全都吃掉,最后他就成为完整的石像啦!
    把坏人吃掉就好啦!
    吃掉坏人,我们就能恢复啦!
    嘻嘻嘻!
    鬼魂的恶意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全被点燃了,黑暗从房间弥漫到院落,整个结界内都被冲天的魔气浸染。
    简直就像是魔王降临那日的一幕重演,连孔凌霄胸口的印记都被魔气侵袭,有了丝丝刺痛。
    孔凌霄无奈,只得对已经融入黑暗看不到人影的郑玄离招招手:你过来一下。
    喔。郑玄离看着孔凌霄茫然四顾,明明自己就在他眼前,他却像是突然失明了一样,郑玄离不明所以,抬手在孔凌霄眼前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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