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陈濯突然停了下来。
    陆少珩看着陈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是他耐心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不然的下文,忍不住问:不然怎么样?
    不然我没了金主,以后可怎么办。陈濯说着,把T恤往陆少珩的被面上一扔: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放心,我死之前,会给你留笔钱的。陆少珩毫不见外地掀起身上的湿睡衣,脑袋蒙在衣服里,嘴里开始胡说八道。
    行了别废话。陈濯像被针刺到了一般,皱了皱眉,打断了他的话,接过陆少珩的湿衣服随手扔到一旁,道:接着睡吧,我也回去了。
    陆少珩这时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腿脚不方便,赶在陈濯出门前,叫住了他:劳驾陈导,帮我把桌上的药瓶拿过来。
    陈濯闻言,转身朝桌子的方向走去,随口问道:你那个心肝宝贝呢?
    谁?陆少珩的心肝宝贝儿实在太多,一时拿不准陈濯指的是哪个。
    凌逍。陈濯拿起药瓶,看了一眼,调侃道:终于舍得把他遣走了?
    以凌逍对陆少珩的忠心,陆少珩受了这么个伤,他肯定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陪在床边,不可能放任不管。
    哦,他啊,我让他上《明天》组了,张国强这老顽固,一天没人盯着就不行。说完,陆少珩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脸上表情随之严肃了下来:你好像特别关注凌逍?警告你,不能打他的主意。
    陈濯来了兴趣:怎么?他就这么特别,碰都碰不得?
    陆少珩点了点头。
    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陈濯嗤笑了一声,把话题从凌逍身上转开:这是什么?
    陆少珩直言不讳:安眠药。
    我当然知道是安眠药。陈濯一脸看傻子的眼神:你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不吃睡不着。陆少珩难受得厉害,不想再应付这些问题,只想立即吃药睡觉,催促道:赶紧的,再给我吃一颗。
    今晚在陈濯来之前,他已经吃过一次药了,只是收效甚微,看来随着时间增长,身体的耐药性也强了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濯不打算轻易如陆少珩的意,他晃了晃药瓶,一大瓶药只剩下三分之一:要开始吃这个。
    陆少珩含糊其辞:我爸病倒之后,或者是在这之前,忘了。
    不吃了可以么?陈濯看着陆少珩,表情十分认真。
    陆少珩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陈濯没有再劝,反正身体是陆少珩自己的,有什么后遗症他自己遭得住就好。
    他倒了杯热水,坐在陆少珩的床头,看着他从瓶子里倒出一颗白色小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吃完药后,陆少珩捧着杯子,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这是他身上鲜少展现出的乖巧,甚至还有些脆弱。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陈濯的心里有些情绪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如何排解,他想对陆少珩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成了:那我先回去了。
    陈濯的声音的有点闷,但他不想让陆少珩察觉出端倪,扔下这句话后,就起身站了起来。
    陆少珩抬头看着陈濯的背影,没由来地觉得此刻他像是一道美术组用纸糊成的影子,风轻轻一吹,就会破。
    陈濯。陆少珩放下水杯,伸手拉住了陈濯的衣角:我吃了药之后,很快就会睡着。不介意的话,留下来陪我待会儿?
    在药物的作用下,人的意志格外薄弱,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陆少珩还大方地说道:可以把床分给你半张。
    导演的工作可不包括这个。陈濯说。
    陆少珩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就当做是潜规则吧。
    安眠药很快就发挥了作用,陈濯脱掉外套回来时,陆少珩已经躺下了。
    陈濯关掉房间里的灯,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背对着陆少珩,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两人就这么背对着背,躺在乡镇酒店一米五的床上。在一小段时间里,四周非常安静,除了偶尔能听见晚归的工作人员笑笑闹闹地从门外路过,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陆少珩。也许是受到陆少珩的影响,陈濯的身体虽很疲惫,精神却像是被参汤吊着一般,毫无睡意。他盯着窗户对面寺庙里随风晃动的彩色经幡,突然开口问:你睡了吗?
    嗯?陆少珩应了一声,声音有些迷糊。
    陈濯依旧背对着陆少珩,继续说:昨天杨心仪来我房间,只是误会,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说这些做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陆少珩轻声笑了,他强打起精神,转身面向陈濯那一边: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约定的?
    陈濯当然没有忘,三年半前,就是陆少珩亲口和他说,虽然他们合作默契,臭气相投,在外人眼里也是一对,甚至兴之所至时,可以随时来一场没有负担的性*,但他们的关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侣,没有义务,没有责任,更不需要对对方忠诚。
    你我都是一类人,自私、无情,贪图享乐。说到这里,陆少珩没所谓地笑了起来:继续我们各自喜欢的生活吧,不需要为谁改变。
    既然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我们各方面又挺契合,继续这么下去也挺好。
    将来等你遇见真正爱的人了,咱们再一拍两散,互不打扰。
    陈濯将自己从回忆里抽回,轻声问:你现在遇见喜欢的人了么?
    陆少珩没有回答。
    陈濯转过身,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陆少珩的睡姿很安静,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扇子一般地睫毛低垂着,看上去单纯又无害,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清醒的时候,是怎样地作威作福,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样的贼心烂肺。
    既然人已经睡了,陈濯知道自己也应该离开的。但他还是往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手,将他整个抱进怀里。
    直到真真切切地抱着这人,压在他心里一整天的后怕与彷徨,才开始有了消散的迹象。陈濯叹了口气,抱紧陆少珩,将脸埋在他的侧颈,突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道: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陈濯的最后一句话是回答之前不然怎么样?这个问题滴。
    *之后的频率暂定一周五更,每天早10点,周一周四休息,感谢大家。(海星收藏摩多摩多)
    25
    第二十五章 原罪
    第二天上午,陆少珩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甘南地区的明媚阳光瞬间就驱散了他的睡意,陆少珩坐在床头,看着天边飘过大片大片的云彩,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如此香甜的一觉了。
    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被子摸上去冷冷冰冰,想来陈濯在昨晚就已经离开。
    一早上门的是一个名叫Lucia的女孩子,陈濯让她来给陆少珩送早餐,顺便给他当几天临时助理。
    陆少珩的脚上缝了针,行动不便,理论上是要好好卧床修养的。但早餐过后,陆少珩让Lucia找道具组要了一台轮椅,接着就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去了。
    Lucia是一个活泼爽朗的性格,和陆少珩相处得非常融洽,很快就胜任了这个助理工作。她整个早晨忙前忙后,帮着陆少珩召集制片组的人开了几场会,到了中午又细致周到地安排了工作餐。
    午饭过后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导演组的人过来邀请陆少珩去看样片,陆少珩带上Lucia,摇着轮椅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融洽,大伙儿有说有笑的,但看着看着,火药味就重了起来。
    两人昨夜里还短暂地温馨共处了一段时间,今天再见面,陆少珩就翻脸不认人。他没有像前一次那样轻飘飘地一句话就把意见带过,而是像是耐心告罄一般,当众阴阳怪气地向陈濯发难。
    陆少珩的言辞激烈不留情面,又没有提出什么实际的意见,看上去实在像是在无理取闹,外行土老板对着一群专业人士指手画脚。
    陆总,你的意见我们知道了。陈濯的态度依旧冷静,但从他对陆少珩的称呼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也不大美妙。
    他没有和陆少珩一般见识,而是站起身,宣告会议结束:今天就到这里,准备开工。
    说完,他就先一步离开了。
    陆少珩的目光跟随着陈濯的背影出门,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随后转动轮椅,后脚离开了休息室。Lucia一脸尴尬地看了一眼被扔在房间里的众人,又看着飘然远去的陆少珩,连忙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既然导演宣布开工,工作人员也不好耽搁,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眨眼间,休息室里只剩下蒋小博和王文宇两个人。
    自从陈濯接拍这部电影开始,蒋小博悬着的一颗心就没放下过。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眼身边的王文宇,说:王导,其实你也看得出来,陈濯的状态不太对劲。
    熟悉陈濯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对工作要求极高的人,从他当监制时的工作风格就能看得出来。换作过去,这版样片里的很多镜头在他标准里是不可能过关的,更别说剪进样片里送到制片人面前。
    这几次的样片,虽然没有陆少珩口中那么不堪,但不是陈濯的风格,也完全没能体现出他的水平。
    他毕竟有很长时间没有再拍电影了,我只是想再给他一点时间慢慢调整,先找回点感觉,其他事接下来再说也不迟。
    王文宇笑得一脸敦厚,连陆少珩都能看出来的问题,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回想起陆少珩这两天的反应,他无奈地说道:陆总这性子也忒急了,一上来就把人往死里逼。
    蒋小博虽然看不惯陆少珩的行事风格,但不得不认同,因为陈濯的症结不是靠时间就可以慢慢解决的。
    他的心里砌上了一堵墙,需要先用蛮力推倒,才能迈得过去。
    蒋小博看了眼陈濯离去的方向,说:快四年过去了,自从白颉死后,他就一直都是这样。
    白颉是陈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也是他的御用摄影师,自大学时起,陈濯拍摄的所有影片都是由白颉掌镜。
    就在陈濯拍摄第三部 电影的时候,白颉在剧组中去世,留下了远在美国的妻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
    白颉刚过世的那年,陈濯还能勉强继续拍片,但随着心境的变化,之后的两部影片遭遇了巨大的滑铁卢,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嘲讽中,他顺势离开台前,彻底转到了幕后。
    白颉的死给陈濯带来了太大的打击,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没法站在摄影机前。
    王文宇环视了一周,见四下没有外人,问蒋小博:白颉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颉是业内著名的摄影师,从业以来创作出不少优秀作品,更是得奖无数,他的骤然离世在圈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外界只知道他是在一次拍摄中因为影棚发生火灾身亡,其中的具体原因,所有知情人都讳莫如深。
    外界也有不少传闻,但就算是王文宇,也不知道真实情况到底是如何。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对于王文宇,蒋小博没什么好隐瞒的,缓缓开口说道:四年前,陈濯开始拍摄他的第三部 电影《长路》。
    《长路》这部电影,陈濯在前期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筹备,拍摄过程虽有些波折,但最后还是顺利杀青了。
    杀青之后,电影进入后期。这部电影里有一场火烧图书馆的戏,最初选择用特效来处理这个火场的场景。但是后期效果出来后,陈濯对最终呈现出来的画面并不满意,决定重新搭景,在棚内实拍。
    当时白颉觉得这些问题无伤大雅,只要在剪辑和后期调色中稍加注意即可,完全没有补拍的必要,但陈濯一再坚持,最后还是召集了团队,开始重新拍摄这一部分的镜头。
    陈濯的拍摄申请很快就得到了批准,摄制组也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不但在道具上喷涂了防火涂层,每个起火点都有安排工作人员带着灭火器盯守,棚外还有消防车在全程待命。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在拍摄过程中,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白颉为了救火场里的其他人,自己没有能逃出来。
    所以白颉的死,真的是因为王文宇不忍再说下去,蒋小博所说的,和外界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几乎一致。
    不,当然不是这样,为了那天的拍摄我们做了万全的方案,所有手续合法合规,根本不可能发生意外。蒋小博激动地反驳:是有人人为纵火。
    火灾发生后不久嫌犯落网,失火的原因也很快查明。原来是一个叫朱敬凡的人在拍摄进行中恶意纵火,最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虽然陈濯从来没有提起,但我知道,他把白颉的死归咎在了自己的身上。蒋小博继续说道:他觉得如果不是他吹毛求疵,如果不是他坚持要补拍那部分镜头,就不会给朱敬凡留下可乘之机,白颉也不会出事,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尽管在后来的庭审中朱敬凡承认,就算没有这场火烧图书馆的戏,他也会再找别的机会动手。但陈濯还是迎来了人生的最低谷,创作风格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关,在状态极差的情况下勉强又拍了两部电影,最后终于把自己逼上了承受的极限。
    听到这里,王文宇的心里感慨万千,一方面痛心于白颉的英年早逝,另一方面也为陈濯感到可惜。
    后来那个纵火犯怎么样了。王文宇问。
    还在牢里。蒋小博冷冷地笑了一声,说: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文宇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问题的关键。
    因为他恨陈濯。蒋小博深深叹了口气,不对,应该说是爱。
    这个朱敬凡说来也是一个导演,同时还是陈濯的狂热粉丝。他虽出身草根,但天赋极高,靠着自己的努力一路摸爬滚打进入电影学院,从拍广告片入行,后来得到了聚星的赏识,最终获得了一个执导电影的机会。
    为了这部电影,朱敬凡没日没夜地工作,倾注了自己所有的心血。他甚至天真地认为,等到电影上映之后,他就能一炮而红,从此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陈濯面前,和他把酒言欢,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未曾想,他拍出来的电影没能达到出品方的要求,公司基于现实考虑,多次要求他删改,最后删成了一个四不像。电影完成后,进入院线的过程也颇为坎坷,朱敬凡四处碰壁受尽挫折后,电影总算定档。
    电影上线在即,眼看着马上就能见到曙光,谁知道电影上映之后不到一天,就因为票房太惨淡,被院线紧急撤档。
    对朱敬凡这样的人来说,机会意味着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有了。一次失败,足以让各路的投资方和制片人给他判处死刑。
    从投资方办公室出来的那天,他在电视上看见了陈濯的访谈,他依旧是那么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于是朱敬凡把自己的愤懑、委屈、绝望全部转嫁到了这个他曾经当作梦想的人身上。终于走上了极端,一把大火点燃了摄影棚。
    蒋小博永远记得庭审那天,朱敬凡双目赤红形似癫狂,被法警带走之前,双手死死扒着被告席的边缘,对着陈濯叫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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