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次数一多,他发现,孟朝茉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掠过一眼,轻飘飘的,又埋头处理自己的事情了,好像她的潜意识里他怎么样与她无关,她是置身事外的。
    为了验证,在某晚餐桌上商俞特地起身,从她面前经过,去冰箱里拿出瓶冰镇的水,再从她面前慢悠悠回来坐下,倒进杯里,当她的面喝下。
    胃不好,少喝冰的。这是她常叮咛的。
    但孟朝茉分明看得真切,甚至在冰水灌进喉咙里,咕一声时,他与她的视线相撞,猛然觉得手里冰水比不过她眼底的冷淡。
    他顿时有些拿不住杯壁。
    可能是商俞的怔愣与出神,令孟朝茉瞬间反应过来。她敛起目光,平和温婉垂眸替他盛汤,钟点工阿姨炖的胡萝卜莲藕排骨汤,一边埋怨:你胃不好,别喝冰水。
    她最近几乎脱口而出小心感冒了,我来给你吹头发、别总喝冰的借着专注手里的事情,才压制住。习惯确实难改。
    她怕这些事情做的理所当然,自己对商俞建起的心理防线耗时不久会坍塌成碎渣。
    刚才,察觉到商俞眼神里的不解,她急急忙忙捡起从前的语调动作,然而她不是天生的演员怎么可能演得从容自若,肯定掩不住虚假。
    否则商俞怎么会一直盯着她看。
    她顶着灼人的目光,特意拿小勺把舀到的胡萝卜块剔在自己碗里,才给他,胡萝卜归我,你不爱吃的。
    孟朝茉能摸清她心里的路数,说完这句话,瞬间捏住了他那点索要关心的小心思,把他眼底快蓄满的怀疑全数扫荡干净。
    商俞依言接过汤。
    没再喝什么冰水。
    以往哪儿这么好商好量,不和她走几个来回对着干,是绝不能舍弃冰水的。
    对了,
    为了让自己盘桓在嘴边的话题自然地流露,她一副忽然想起这事的模样,白天奶奶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明天回去老宅一趟。
    明天?这个月初不是去过了。商俞对这种家里人的饭局向来能逃则逃,一月一次都生厌,过去常常抱着孟朝茉撒娇:我不想去,朝朝你去吧,你去吧,奶奶他们想见的也是你。
    果然,商俞的抗拒明晃晃吊在眉间眼梢,唇抿成线。
    他的话如她所猜想。她其实和奶奶、婆婆特别亲昵要好,自从她亲奶奶去世后,封如玉把孟家造作出一地鸡毛,而商家长辈把她捧在心里眼里,她是更喜欢往老宅跑的。在这点就不同于大部分家庭。
    她是李园清看着长大,肚子里什么主意蒙骗不了李园清,拿李园清的话来说就是你啊,有什么情绪都挂脸上了,还想骗我呀。
    有次他们小夫妻吵架,面和心不和,但还是故作亲密,结伴回老宅吃饭。为了不让老人担心与多想,席间,孟朝茉特地给商俞夹了几次菜。
    结果饭用完,李园清把商俞叫去书房,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大意就是:又在外边招了什么事什么人?惹朝茉生气,赶紧哄好她!
    从书房出来,商俞别说哄,半个月对她爱搭不理。
    被商俞定义为告状者,孟朝茉简直有冤没处说,解释又解释,奈何人家压根不信,说多了干脆抬腿走人。多次被落脸,最后她反而气得不行,不再上赶着往前凑,谁知道商俞又死乞白赖贴了上来。
    所以她回老宅吃饭,李园清不得把她看得透透彻彻?她那点不待见商俞的心思在李园清那里就是大门敞开随便看的。少不得商俞得挨训,倒不是说心疼,只是这种事情训来训去,也是该怎样还是怎样的,改变是强求不来的。
    尤其是她对这段婚姻所做的打算
    要是被李园清知道,少不了得翻天。
    所以去还是不去,她头疼。
    她打着不厚道的主意,商俞要是不去,那锅就给他背,不想去?你和奶奶说。
    商俞的性子是年幼时对李园清服服帖帖,越大越不受束。虽说表面的尊敬做得到位,但那根逆反的筋一旦起来,十个商家他也不管不顾。
    譬如两人结婚,李园清这边是一直催促撮合的,但他拗着不点头。李园清甚至拍桌:孙媳妇儿我只认朝茉,别的不用带来,要是不娶她,商家的家业你也别想。
    他当天就搬离出家门。
    丢下句话:您爱给谁给谁。
    离了商家,他照样在外边混得风生水起,名下车房一应俱全,成立的公司在南舟市也小有名气。
    李园清某天装作随意,本想向商俞妈妈打探孙子的惨状,却听到这样的事实,气得没吃晚饭。夜里躺床上由衷感慨这小子是这块料,该吃这碗饭,不枉她数十年的栽培,又翻身起来让厨师给她下碗小面。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事儿要黄的时候,商俞却把孟朝茉带回了家,同李园清一众人提了一嘴:我要娶她。
    这话说的随意轻飘,和今晚的镜箱豆腐不错、这菜怎么搁了生姜亦无区别。一家人却足足愣了半晌才回过神。
    最后李园清抱着孟朝茉抹眼泪,叹了又叹:难为我们朝茉,追那臭小子追了这么久,还好,还好啊,成了。
    在孟朝茉看来,商俞任性起来说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如果是他说不愿回老宅,她也只能委屈听他的了。
    须臾间,商俞捏着汤匙将她看了个遍,反说:怎么会不去?你肯定也想奶奶了,是吧朝朝?
    孟朝茉只有点点头的份儿。
    第7章
    老宅在南舟市的老城区,多半的房子历史悠久,能在老城区坐拥大片风景、房屋的古韵尚存的,当数商家。
    李园清头发花白,但依旧浓密,像棵蒲公英,比蒲公英坚韧,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商俞回老宅开的是迈凯伦,驶进院里,声浪迭起。
    穆芝英在厨房里煲汤听得真切,急忙卸下围裙,期待地往外去,她这个当妈的前段时间旅居法国,很久没见儿子儿媳了。
    穿过客厅边说:妈,商俞和朝茉回来了,我听见车声了。
    报纸后的李园清皱眉,老远就听见了,轰轰隆隆的,吵得耳朵疼,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喜欢开这样的车。
    穆芝英打哈哈,一点小爱好嘛。
    她年岁越大,反而对李园清不像年轻时那样发怵,也敢当面护着自己儿子。李园清翻了下报纸,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往窗外望了眼,在想车已经停下有一会儿,朝茉怎么还没进来?
    车库。
    孟朝茉正瞪向商俞。
    她给李园清准备的燕窝、给穆芝英定制的一副麻将,通通落在家里了。
    我不是让你拿一下了?当时她在从清荷镇厂里回来的路上,抽空给他拨了个电话,让他把放在玄关最上面柜子里的两个袋子拿去他车里,带回老宅。
    如今后备厢只有一高尔夫球包。
    是上个月商俞抽风,突然说要在小区的高尔夫球场亲自教她打高尔夫,她当然兴致勃勃,把装备装车。临走莫多衍打电话给他,说是生日party,他搁下她陪好友过生日,学高尔夫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商俞挑眉,似在疑惑自己怎么就忘了。
    他就是故意的。
    他这个妻子什么时候会因为回老宅而纠结半天,甚至还想把锅甩给他。以至于他下班归家,第二次扑空她的身影,莫名又想起这事儿,接电话时嗯、哦含糊两声,过后明明打开柜子,又报复性地阖上,两手空空上车。
    你能不能靠谱点儿?
    没事,下次带过来也行。商俞见她朝自己发脾气,照单全收,低着头暗自打量她怒气腾腾的脸,生动极了,他这几天的郁结一扫而空。
    孟朝茉见他勾着唇,春风得意,你在笑?
    没有。他随即抿起嘴。
    还是穆芝英打破了两人对峙的气氛。
    她心切找来车库,老远就喊他们。走近抚着孟朝茉的肩膀,打量了一圈,怎么瘦了?妈妈煲了汤,今天好好给你补补。
    穆芝英得闲有三大爱好,一是各国旅行逛展、二是打麻将、三是煲汤,各大菜系的汤都能煲得地道正宗。
    孟朝茉时常会接到让她回老宅拿汤的电话,有时忙着没空,穆芝英也会亲自送到夫妻俩的家里,再打个电话叮嘱孟朝茉要喝完、补身体的。
    商俞每回见她从保温桶里将汤倒出,也能猜到这汤的来历,兴致缺缺啜几口就丢下勺,剩下都进了孟朝茉胃里。
    到现在她对穆芝英的妈妈牌营养汤都有阴影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手心盈着腮畔的肉,没瘦呢,不信妈你摸。
    旁边的商俞看热闹不嫌事大,确实瘦了,妈煲得汤正宗,你得多喝。
    商俞的夸赞罕见,穆芝英笑不拢嘴,削根葱似的指头掩嘴,殷红的指甲一颤一颤,还有煲汤时磕的小口。
    穆芝英是小地方背景,嫁给商跃,好不容易因生下商俞而入了老太太的眼,她年轻时不敢忤逆老太太对商俞严加培养管教的想法。
    商俞还是个小豆芽时,会扑进穆芝英怀里哭着说不想上课、想回国、讨厌奶奶。她也只是让他再忍忍,学到东西才能自己做主,很多时候她干脆不待在儿子身边,出去打麻将、旅游,也好过见他一张泪痕狼藉的小脸。
    时间长了,商俞长得高些,心也硬了,见到她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等她追悔要关心儿子时,人家并不需要了。
    商俞成家后,穆芝英的关心叮咛,全靠孟朝茉转告。
    毕竟人年幼放任不理,长大了再来嘘寒问暖就显得虚假了不是?
    有了商俞这句夸奖,穆芝英不仅煲汤,还亲自掌勺做下满桌的菜,愣得商家厨师在旁边干瞪眼。
    来,商俞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的糖醋鱼。穆芝英夹在他碗里,爱意满满。她有次飞去看他,做一份糖醋鱼,就慰藉了他的味蕾,不再因家庭教师严苛而挂泪豆子。
    商俞执筷未动,那天慰藉的是有人来看他,并非糖醋鱼。
    穆芝英又给孟朝茉夹菜,来朝茉,你是不爱吃鱼的,尝尝妈妈打的肉丸。
    话音入耳,商俞心里猛一滞。
    连穆女士都知道她不爱吃鱼
    鱼肉就怎么都不对味儿了。
    商俞也没有残忍到去打破穆女士眼底等他品尝的温情,吃下后还夸了句不错,毕竟人老了不那么爱玩了,就喜欢把感情依托在小辈身上。
    尽管会引起他的不适。
    奈何穆芝英太过热情,又是盛汤又是夹菜添饭。他倒是想要她跟李园清似的,只对孟朝茉温情脉脉,毕竟他实在招架不住,最后只好搬出一句:我胃不好,晚上不能吃太多。
    这才令穆芝英讪讪收手。
    孟朝茉就比他真情实感多了。她和奶奶从鸡毛蒜皮聊到工作,末了还豪情壮志:等我那个厂扩建好,这阵子就忙完了,奶奶我天天来看你。
    李园清点头,又摇头,这不行,天天来看我,商俞该恼我了。
    孟朝茉笑笑没应。
    另讲起别的,逗得李园清和穆芝英笑开。
    饭桌上的关系很迷离,仿佛孟朝茉和两个长辈才是至亲至爱,而商俞才是依托着她的。他也乐得游离在外,靠在椅背听,偶尔换成撑着下颌角的姿势,懒洋温吞的眼盯着因说话而生动灵气的孟朝茉。
    直到他们用餐结束,商跃才被两个助理模样的人扛进来,他喝得醉醺醺,酒味暗萦淡淡香水味,耷着脑袋嘴里哼着小调。见到李园清那刻陡然清醒不少,倏地站直,双手拢了拢西装,恭敬地喊:妈。
    上楼去吧。李园清闭眼朝二楼示意,不想看他。
    李园清年轻因工作对儿子疏于管教约束,等回头来发现商跃混迹娱乐场所,和南舟市的公子哥混乐放逸,玩的花样甚至过分。谁让他姓商,走出去众星捧月,学业荒芜、坏毛病染了一身。
    李园清说商跃是脱缰的马,拉不回来。
    所以商俞的童年是商跃的对照,不容差错。
    商俞朝茉也来了?怎么不告诉爸爸一声。商跃欣喜。
    穆芝英没好气剜他,昨晚不是告诉过你,转头就忘。
    商跃带身酒气坐在商俞旁边,亲昵搂他肩,靠上去,爸爸最近投资了一个新型智能机器人的生意,很赚钱,到时候爸爸给你车库添辆车,不,添一排车,又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嘘,别告诉你奶奶,她肯定反对我投资。
    商俞只觉得耳际被酒风呼呼灌溉,他挪开了点,反手把商跃那条胳膊拎起撇下,爸,奶奶已经听见了。
    李园清撂话:凭你败光手里那点钱,总之我不会再给了。
    这些年,商跃还得靠李园清供养,偶尔得靠商俞接济。他心想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反倒总想投资赚钱,只是一直亏损,霉得很。
    这也怪不得李园清会跳过他,让他儿子当远商集团的总裁。
    回去时,因见到李园清,孟朝茉心情尚佳,对商俞的话也多了起来,奶奶叫你去书房说什么?
    让我别给爸资金。
    其它的无外乎是那几句,他从小听到大的,强调商家的担子在他身上,他须得尽心尽力之类的。
    他耳朵起茧走神之际,在想,要是他撂挑子不干了会怎么样?脱离商家这个大家族,随便去哪儿,但是得绑上孟朝茉一起,她了解自己、做饭好吃、不生气时很温柔、还会帮他吹头发。
    很快,李园清的耳提面命拉他从幻想中脱离。
    还说,让我和你好好的。
    孟朝茉心底一滞,李园清通常是让商俞别惹自己生气,现今让他们俩好好的,是看出来有不好的预兆了么?
    她应得含糊:嗷。
    街景奢靡,车辆穿梭,整座城市被流光点缀,甚至路边葳蕤的绿植都批上了辉煌的光影,裸眼3D屏播放着浪潮交织的景象,逼真至极。
    她可以说是以旁观者的视角,从小到大,见证南舟市的发展的。小时候因为李园清时常踏足南舟市,长大因为商俞久居南舟市。
    车里突然没了话。
    商俞握紧方向盘,喉头失声一阵,才凝起散成沙的声问:嗷是什么意思?
    就是好好的,孟朝茉为了增强可信度,还重复了一遍,我和你好好的。
    车辆行驶进小区,绿化丛簇影略过,车内晦暗,偶尔闪过冷橘色灯光镀在商俞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也不知信没信。
    睡觉时,他浑身松软馨香,钻进她两条伶仃的胳膊里,声音闷闷的:你不能骗我。
    她僵愣了几秒,明白他意指的什么,怎么会。
    第8章
    商俞工作排得紧密,时常出差在外。因为他的危机感,这段时间两人才能同进同出,十分难得。隔日他飞往他国忙收购,孟朝茉也暂停演员路,扎进了饭局里。
    孟朝茉手里的安居家具厂,冬季规模大,订单量大,每天发往物流的货得发好几车。但现在夏季生意不好做,好几家电商转头去找货品次点、但单价低的厂家供货,亏了不少。
    她得忙着约新客户。
    几经介绍兜转,约上了一个门市、线上的销路都极广的老总,据说因为私人恩怨和一家大工厂解约,孟朝茉暗戳戳想顶上。
    好就好在,对方祖籍也是清荷镇的。
    坏就坏在,这人脾气冲。
    这都是老九收集来的,他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补充:这人前段时间肝病住院,戒了烟酒,倒是挺爱唱k的,我约在镇上七情的ktv包间了,在下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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