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巨大的阴翳之下。
    有位老人站在永恒的黑夜当中,居高临下,将虚无的弓弦拉得满圆,寸寸紧绷。
    花白头发狂舞不止,露出一只浑浊不能视物的眼睛。
    白发瞎眼老人的手指指尖,迸发出浑厚如海的气机,一路顺延那根“看不见”的箭矢掠去,直至最前头的箭镞,倏忽引爆不可直视的骤光,直指城主府。
    他俯视着顾胜城。
    老人身后的黑暗当中,无数恶鬼邪魂,咆哮着要从鬼门之中冲出,却被无形的八九仙印桎梏,化为一缕一缕黑烟,湮灭在阴翳外的炽热曙光之中。
    八九仙印的阵眼当中,有位白衣麻袍的少年轻声说道:“瞎子......松弦。”
    一箭松开。
    万鬼嚎哭。
    城主府轰然倒塌,巨大的冲击波以一点为圆心,刹那吞没了顾胜城方圆一里的全部物事。
    这一箭轰塌了所有拦在面前的物事。
    时间都在这一箭之下凝固,沿途的城主府高楼,瓦台,红墙,白雪,全都被箭力点燃,瞬息燃成最极致的虚无。
    除了顾胜城之外,再无一人有时间做出反应。
    顾胜城保持着艰难抬头的动作。
    他知道这个老人。
    上一任棋宫宫主在位之即,中原一共有十一位宗师。
    共赴鬼门之后,除了银城,南海,圣岛的三位,便再无人活着出来。
    只是......没有活着出来,就一定死了吗?
    鬼门里又是什么呢?
    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那片笼罩城主府,将黎明都彻底隔绝的阴翳,就是传说之中的“鬼门”了。
    果然是无比的黑暗,看不到些许丝缕的光明。
    而那一箭,射出鬼门,也射破了即将抵达城主府的光明——
    那一箭的速度比曙光还快。
    顾胜城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情。
    他一只手按在了眉心的玄武鳞片之上。
    然后那件巨大的玄武黑袍,便在那一箭抵达之前,灌满狂风一般倒卷而上,接着被更加恐怖的力量,从内而外的撕裂。
    城主府空地之上炸出一团漆黑。
    那团“漆黑”瞬息膨胀,抵在了射破黎明的那一箭上,接着盛大到足以刺瞎所有人眼眸的火光轰然迸发。
    鹿珈镇白昼瞬息降临!
    如小山震颤一般。
    近乎是大成境界的“玄武真身”,毫无预兆的被平地召唤而出,身躯魁梧,高达数十丈,脊背通天,接着便是嘶哑而愤怒的长吼!
    “它”平视着与自己头颅一般等高的阴翳,看着漠然的花白头发老者,这头巨大的圣兽,一只眼睛满是鲜血,铁甲荆棘的眼皮即便合拢,也无法抵抗那一箭的天大神威。
    那一箭从挡住右眼的左掌射入,射穿右眼,贯穿肺腑,一直穿透了这头以“浑厚金刚”著称的圣兽甲胄。
    阵阵的血腥气息弥漫。
    即便是玄武真身降临,也无法抵抗这一箭的余威。
    城主府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遍地都是被箭气轰塌的墙砖,西宁王的人马提前有了准备,有着足够充分的空间可以后退,即便如此,也东倒西歪,有些被飞溅而出的巨石砸中,有些被埋在了断壁残垣当中。
    林瞎子站在阴翳当中,面无表情。
    他的背后,无数符箓飞舞,源天罡盘坐在鬼门的阵眼之中,不断飞舞的白袍麻衣,竟是渗出了层层的血渍。
    国师大人坐在人间与鬼门的交接口,承受着莫大压力。
    他的声音却依旧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的疲乏。
    “射死了?”
    林瞎子摇了摇头。
    他虽瞎目,却能感应得到。
    那头巨大玄武,平地而出之后,硬抗了这一箭,气机已经开始迅速的衰弱,过不了片刻,便会消弭在这个世间。
    可在那头玄武的腹部,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是一颗滚烫的胎珠,在玄黑重袍倒卷的那一刻,被顾胜城吐了出来。
    那是从虎的胎珠。
    玄武的鳞甲漆黑如永夜。
    在稍微柔软的腹部,顾胜城的站立之处,此刻有温顺柔白的毛发,如曙光一般亮眼,此刻浸染了血红。
    那抹箭镞上的骤光,射出了玄武的腹部,最后射穿了白虎大圣真身挡在身前的两只前爪,却被锋锐的利齿死死钳住,不得再入分毫。
    虎口之中,是无数呼啸,自成世界的狂风,将凛冽的箭气刮分开来,刮得白虎口腔壁内一片腥红,潺潺鲜血顺延口齿倾泻流出。
    虎身蜷伏,围着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男人。
    白虎的眉须染成殷红,眉眼里尽是疲倦意味。
    倦虎低低哀鸣一声,低下头颅,将那“虚无之箭”咔嚓咬碎——
    箭上骤光自此熄灭。
    伴随其一同碎掉的,还有这头老虎满口锋锐的牙齿。
    胎珠上迸出不可复原的裂纹。
    玄武黑袍则是完全毁去。
    两件西域的重宝,便在林瞎子的一箭之下,几乎被摧毁殆尽。
    可顾胜城还活着。
    林瞎子声音苍老,语气平静:“差一点,他还活着。”
    有些可惜了。
    他只有一箭。
    一箭没有射死顾胜城,便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源天罡沉默片刻。
    他从阵眼上缓缓站起,那袭原本站在阴翳上的老者身影,随他站起的动作,刹那便摇晃起来,如镜花水月,整个身子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最后朦胧如水雾,袅袅散去。
    这一整片笼罩在城主府上空的阴翳,开始剧烈波动起来。
    那头愤怒的玄武,高高举起了自己右爪,向着那团阴翳奋然拍去。
    呼啸的破空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只是抡了个空——
    那只巨大右爪砸在大地之上,再度迸溅出无数石块,玄武愤怒的嘶吼声音响彻鹿珈镇。
    它的右眼瞎了,这一次被黑袍召出,只是为了抗箭,那一箭的威势根本无从抵抗,射碎了自己的真身,便要耗去西域极大的资源重新孕育一次。
    这些都不是最令它愤怒的。
    最令它愤怒的,是神魂的底处,从远古的第一代祖先开始,便感应到了对于那片“阴翳”的憎恶。
    那一掌挥下,那片阴翳恰到好处的烟消云散。
    花白头发的人类瞎子。
    还有白衣麻袍的少年,都伴随着那一爪的挥下,像是被自己的利爪撕碎成了虚无。
    可这些都只是假象罢了。
    那是妖族记载的“永恒存在之地”。
    巨大的玄武,缓缓扭动头颅,极致漆黑的瞳孔,漠然扫视了一圈,在自己身下,脆弱如蝼蚁的人类小镇。
    然后它低下头颅,望向自己的身下,那个已经竭力的男人。
    它能感应到,与自己同出四圣传承之中的那头老虎,被那一箭射中,体魄远远不及自己,此刻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过数个呼吸,便要化作妖族血气溢散天地间。
    自己也撑不住太久。
    于是它高声而吼,吼声震散鹿珈苍穹的积云。
    它是在询问,自己身下的主人,究竟要做出怎么样的抉择?
    这一箭,险些将他射死。
    ......
    ......
    当那座魁梧大山的玄武降临鹿珈之时,便意味着灾难便已经降临,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恐怖绝伦的巨兽。
    那是妖族的大圣玄武!
    看到这一幕的,不仅仅只有鹿珈镇内的普通居民。
    还有鹿珈镇外相邻的巡守人员,恐慌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于是“玄武降临”的消息,便通过平妖司的城主府两大势力,迅速开始扩散。
    前来鹿珈镇谈判的,是棋宫的宫主,也是玄武的宿主。
    如今玄武真身降临鹿珈镇,便意味着这位棋宫宫主与鹿珈的西宁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
    很少有人看清林瞎子的那一箭骤光。
    那是逼出玄武真身的一箭。
    那一箭的速度太快,与黎明的曙光一同降临。
    于是在他们的眼中,便正如黑夜与黎明交替,曙光来临的那一刹,妖族的玄武,降临了!
    ......
    ......
    鹿珈镇外,人流沸腾拥挤,城主府的巡抚司和平妖司部署,此刻组织着居民撤离。
    有一人牵马而行,逆着人流,艰难前进了几步,之后微微让出了些许空间,将自己的赤血宝马栓在鹿珈镇的驿站木桩旁。
    他同样看到了那只玄武的降临。
    他也看到了那抹自己很是熟悉的骤光。
    萧重鼎神情凝重,待到鹿珈镇的居民散得差不多了,他掠上屋脊,稍微高了一些,与那头巨兽偏转的头颅,隔着一段极远的距离对视。
    他看到了玄武被射瞎了的眼睛。
    在萧重鼎未及冠成年之时,他便与兰陵城里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日日相处,修习弓箭之道。
    所以他当然知道。
    那是一箭所至。
    而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射出这么一箭。
    那个瞎目老人,死在了鬼门当中。
    接着萧重鼎听到了极为憋屈的巨兽咆哮声音,像是不解,像是愤怒,却又得不到宣泄。
    那头巨大的玄武仰颈而吼,吼声波散开来,沿途掀翻无数的楼屋,将鹿珈镇的剑炉炉火吹起,轰然如龙卷。
    萧重鼎艰难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去抵御这阵狂风。
    风过之后。
    再无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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