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酥楼楼顶。
    青瓦片一片狼藉,处处是大战之后,元力炸开的毁坏场景。
    黑衣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跌跌撞撞前行两步,脚步踉跄,猛地向前跌倒,双手撑地,鲜血淋漓,半趴在青瓦龟裂的天酥楼屋檐角缘。
    他怔怔呆住,缓缓挪动脑袋,向下俯瞰下去。
    不光光是天酥楼。
    整个洛阳。
    大半个洛阳,在风雪银城城主的冰雪域意笼罩之下,覆盖上一层淡薄的青霜,而在这层浓淡不一的寒意之下,是朱雀虚炎焚城时候的黑烬,以及暴乱人群踩踏留下的痕迹。
    洛阳大开城门之后,外城人流几乎散尽。
    算是半座空城。
    小殿下面色木然,双目无神,在洛阳城内外转了一圈,最终重新汇聚到天酥楼楼前,那三尺风雪密集之地。
    那道熟悉的气息......
    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易潇喃喃说道:“为什么?”
    即便大脑一片空白。
    即便思维已经落空。
    他依旧能辨识出来,那在风雪之中淡淡溢散的,一缕幽然魂魄。
    慕容。
    不是说......她死了吗?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前,最后萧望打杀了整个江南道的江湖,踏平江南武林。
    可为什么......
    为什么?
    易潇双目之中涌来一股血色,脑海之中龙蛇嘶吼,像是感应到上一届主人的微妙气息,睁开狭长眸子,翻江倒海。
    没来由的戾气翻滚。
    易潇死死盯住天酥楼下方的那一团风雪。
    是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是谁?谁害死了慕容?
    是风雪银城城主,还是整个风雪银城?
    一团乱麻。
    ......
    ......
    那三尺风雪之中,寒意肆虐,红衣儿的气息开始削减,血气透过风雪渗透而出。
    血腥气息。
    易潇的双目通红,瞳孔如同一朵在血海之中绽放的青灿莲花。
    他的株莲相清晰看见,那个风雪之中的红衣女子,被银白色大麾的男人蛮横不讲理得攥紧了双肩,在生机渐去的最后时刻,像是被猛然扼住了喉咙,被猛烈地摇晃,拖曳,撕咬,拉扯!
    她本就是一个神魂逝去不可复原的将死之人。
    又如何抵挡地了这种野兽般的撕扯?
    于是那一袭红衣在风雪之中被扯碎,露出了比风雪更苍白的双肩,纯白无暇却夹杂斑斑血迹的胴 体。
    穆红衣依旧在笑。
    她任凭那个暴怒的男人撕开自己的红衣,任凭太虚相脱身来到人间的传人,在自己的身体上宣泄着愤怒和憎恨。
    三尺风雪遮盖了银城城主不堪入耳的言语。
    却遮盖不了株莲相。
    穆红衣的目光遥遥穿过风雪,唇角一片血污,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决不惨然。
    穆红衣望向那个瞳孔赤红而青灿的黑衣少年。
    她的目光停滞在那个微扬的角度。
    接着一点色彩淡去。
    先是双膝砸在风雪上,青霜蔓延,迅速顺延雪白大腿覆盖而上。
    穆红衣被扯去的一缕黑发,零零散散在风中多上一层惨淡寒霜,来不及飘零,接着被银城城主暴怒的元力震得粉碎。
    所有的嘶吼都被风雪屏蔽。
    于是世界一片寂静。
    只有天酥楼上的黑衣少年,能够看见跪在风雪之中的穆红衣,面上笑意依旧。
    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笑容啊。
    只是太苍白了。
    所以不好看的。
    小殿下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那是一把刀子,顺延而下,直捣心口,将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粉碎,于是他只是怔怔望向风雪之中,片刻之后,拼命捂住喉咙,拼命呕吐,想把那柄刀子吐出来。
    无果。
    易潇耳边的三尺风雪呼啸,戏谑,更像是对自己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个红衣女子,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只是在最后的时候,将目光挪向自己。
    她已经死了。
    死了。
    ......
    ......
    死了是什么?
    易潇目光失去了光彩,怔怔想着这个问题。
    他没来由想到了一些已经故去的人。
    老缪,老段,苏老头,剑主大人......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与她见不到面了,说不了话了,你就是平时再讨厌她,也没有埋汰她的时候了。
    而红衣儿死了。
    易潇双手撑在天酥楼顶,目光透过风雪。
    与那个笑着的,依旧跪在地上,却已经死去的红衣女子对视。
    小殿下想不明白。
    她一直是个将死之人,她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解脱的笑了,而自己,反而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难过?
    易潇想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心的最里面,像是一块坚冰,被人拿尖矬敲击,拼命敲击,不断敲击,最终如愿敲开了那块坚冰。
    最里面,是冰冷无情的铁。
    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敲开的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
    易潇缓缓闭上眼睛,喉咙里像是被一柄刀子直直插入,捅入胸口,鲜血逆着嗓子上涌。
    而他生生咽下这口鲜血。
    咽下了这把刀。
    所以没有嘶吼,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撕心裂肺。
    一刀穿心之后——
    什么都没有。
    只有死一般的平静。
    易潇又睁开了眼,眼里恢复了漆黑。
    没有株莲相,也没有血丝。
    他木然望向那片风雪,没有了株莲相的加持,他再也看不清风雪里那个跪倒在地的红衣女子。
    眼里一片漆黑,像是死去了什么。
    又有什么活过来了。
    小殿下轻声说道:“我懂了......”
    他望向三尺风雪中的那个男人。
    易潇懂了。
    是了。
    就是他了。
    杀死红衣儿的是他。
    自己的母亲慕容,即便是齐梁,也要倾尽一国之力,去拼命遮掩她死去的真相......除了风雪银城,这世上的三大圣地之流,还有什么势力能够做到?
    就是他了。
    风雪银城城主。
    还有他背后的整座风雪银城。
    杀死的不仅仅是红衣儿,还有老段和老缪,还有很多,也许有更多。
    而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会错的。
    这一笔账,这一些账,都要算在风雪银城头上。
    什么“破矩”?
    什么“使命”?
    易潇木然攥紧青瓦,微微收拢五指,掌心内猛然炸碎一连串青瓦。彻底炸碎。
    龙蛇潜伏之下,一龙一蛇微微眯眼,于是小殿下身上的气机通过掌心无意识扩散,刺耳青瓦炸裂声音砰然大作,整座天酥楼都被这道气机震得摇摇欲坠。
    杀气开始积蓄。
    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在易潇看来,都只是笑话了。
    小殿下站起身子,心底一片漆黑,一颗心如坠深渊,越坠越深,不可自拔。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个男人杀了红衣儿,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吧?
    逃不了的。
    逃不过的。
    所以无所谓了。
    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无所谓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轻声喊道:“杀吧。”
    心底轻颤一根弦。
    那个声音轻笑——
    “既然都要死了,那些事情,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六岁前的那些记忆,不是已经想起来一些了吗?”
    “为什么还要怕死?”
    “死有什么好怕的?”
    “跟他拼了好了,你死我活,你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
    易潇的身体微微怔住。
    身后传来一阵温暖,有人伸开双臂,拥住了自己。
    魏灵衫泪流满面,抱住易潇,她声音哽咽,望向小殿下两鬓,那里如今已经是一片猩红之色,触目惊心之余,小殿下周身之中,处处回荡着一道道嗜血的剑气。
    是小成的杀戮剑域。
    为什么他会修成这种剑域?
    他已经入魔了?
    魏灵衫声音哽咽说道:“带我走。”
    ......
    ......
    从踏上修行路开始,易潇打通的第一个周天,就是大周天。
    换句话说,他早就踏上了修行魔道的那条路。
    从继承自己母亲慕容留下的龙蛇相开始。
    从修行忘我尊经开始。
    这本是一条不归路。
    修行魔道的人,极少有好结果。即便是惊艳如雨魔头,如今也埋骨在冰木湖。
    或是死在自己手上,或是死在天劫之下。
    而拿性命换来的,是魔道修为不讲道理的突破,没有所谓的瓶颈,水到渠成,一马平川。
    于是小殿下的气息水涨船高,节节高升。
    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易潇平静伸出手,覆盖在魏灵衫围拢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
    魏灵衫怔怔看着那个黑衣少年把自己的手挪开。
    他如今依旧执意留在洛阳,就是执意送死。
    一个萌生死念的人,还会在意入魔吗?
    不会了。
    ......
    ......
    在天狼城那局棋中,接触到白莲墨袍山主,知晓那位的身份乃是天下魔宗共主的时候。
    在自己费尽心机,查阅了齐梁书库,最终得知了自己母亲乃是魔宗圣女的时候。
    在邀北关,那位创出忘我尊经的黑袍圣元子,指名点姓要让自己修行魔道的时候。
    易潇就再也没有动过运转大周天的念头,此后修行心法,也是以佛门残缺的三十三重天经为蓝本,谨慎修行。
    他知道世上有许多人盼着自己走入魔道。
    而唯独他不愿。
    可是如今,他有的选吗?
    易潇没有去看身后梨花带雨的魏灵衫。
    只是轻声说道:“我没得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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